專訪歌德學院中國總院和北京分院院長米歇爾·康·阿克曼
「建立歌德學院的一個重要目的是讓其他歐洲人明白,除了希特勒的德國,還存在一個歌德、貝多芬、康德的德國」
米歇爾·康·阿克曼是北京大學1975年的「工農兵學員」,現在是新上任的歌德學院中國總院和北京分院的院長。
每年,他所掌管的歌德北京分院為1100人次以上的學員提供德語培訓,同時,這個機構還策劃開展各種「野心勃勃」的文化交流活動,諸如培訓中國的博物館、美術館人員。
一米九幾的個子,一張瘦削的長臉,一雙手指細長的大手。阿克曼的茶杯上印著荷花和中國古典詩詞。他出生於德國巴伐利亞省一個偏僻的村莊。1975年,這位德國的「農村小夥」來到北京,成為北京大學「中國當代歷史」專業留學生。懷抱著對中國的政治好感和田園詩般的想像,阿克曼卻發現通過身邊的人了解中國很難,於是他轉向中國當代文學。
在翻譯中國文學作品的同時,阿克曼的正式職業是歌德學院的職員,從德語教師做起,後參與創建歌德學院北京分院,直至成為北京分院乃至中國總院的掌門人。
在中國,不過在門外
南方周末:您最早是學社會學的,後來覺得社會學不解決問題,改攻漢學,您想用社會學解決什麼問題?
阿克曼:貧困、不平等、民主……那時候我們非常理想主義,我們是左派,我們想解決所有人類的問題。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在西方,有一個跟「文化大革命」同時的學生運動。
南方周末:您覺得漢學能解決這些問題?
阿克曼:漢學不能解決。我只是對社會學失望了,發現它根本解決不了任何一個問題,所以,我就決定學一門根本沒有任何用處的專業。那時候,漢學跟現在大不一樣,基本都是古文,比如,你對宋朝的佛教感興趣,那你就來學漢學。我們的教授大部分對當代中國不是很感興趣,大部分也不會說中國話,你讓他們談《易經》,他們就非常有學問。所以,那時候,漢學是一門根本沒有任何實用價值的專業。我覺得真好,我就在象牙塔裡學習。我開始學漢語的時候,我們全系只有不到30個學生。
南方周末:您1975年來北京學漢語,那個時候老師都教些什麼?
阿克曼:你可以想像,那是「文革」的時候。我選中國當代歷史這個專業的唯一理由是,可以跟中國同學們在一起讀書,其他專業都是給外國人單獨講課的。那時候,你可以想像,什麼「批林批孔」啊,什麼「儒法鬥爭」啊,我們有點哭笑不得。當然,我們的教授也哭笑不得,因為他們知道,這完全是胡扯,但是他們也沒有辦法。所以我們常常逃課。好在我們算工農兵學員,所以我們還下鄉,到工廠去勞動,這個還比較有意思。
我並不覺得那段時間是一種浪費。我開始學漢學的時候,還是老老實實地學古文,不過,我已經開始對當代中國感興趣,對中國的經濟感興趣。我的碩士論文是與經濟有關的題目:《中國五十年代的經濟計劃理論》。我跟我的教授爭得很厲害,因為他不願意我做這種題目,他對這些東西什麼都不知道,他沒法對我的碩士論文下什麼評論。第二他覺得,研究中國意味著研究中國的歷史,而不是中國的現在。
南方周末:一個看了很多中國古典文獻,對毛澤東和中國又有政治好感的西方年輕人,他來中國之前,對中國是怎樣的想像?
阿克曼:那時候比較混亂。來中國之前覺得,一方面,從社會的角度,在中國可以碰到人類的前途;另外,對古老中國也有浪漫的概念。其實當時的中國,兩個東西都不存在了:連一本《論語》都買不到;物質遺產大半被破壞了。而且我們發現,那時候人和人之間的關係特別糟糕。互相害怕,也不敢說話,常常撒謊。除了家庭和朋友的圈子以外,人們之間好像有一種不信任。所以,那時候我們當然會很失望。有些人發展成對中國的仇恨,好像中國騙了他們。對我來講,這種經驗非常重要,我慢慢發現,不能怪中國,應該怪我自己對世界的態度。
我把那時候在中國的經驗寫成了一本書,英文書名叫《I nside China outside doors》,意思是,我就在中國之內,不過我在門之外。
誤解是個好東西
南方周末:1980年代,您回到德國之後,成為第一批介紹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家。您怎麼看顧彬教授對中國作家和中國文壇的評價?
阿克曼:我跟顧彬很熟,這個人比較激烈,有時候喜歡極端,有時候乾脆就是胡說八道。「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這種說法就屬於比較胡說八道的那種。
南方周末:那您本人對中國當代作家、作品是怎麼評價的?
阿克曼:我是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開始對中國當代文學感興趣,但我並不是對「文學」本身感興趣,而是對這些作品表達出來的東西感興趣。比如,我並不認為,「傷痕文學」有很大的文學價值,「傷痕文學」中有些東西也比較俗氣,sentimental(傷感主義)。不過這些作品對中國人比較重要,因為它表達出以前中國人沒法表達出來的東西。
1980年代初,這種文學對西方人的吸引力不會很大,後來偶爾碰上了張潔的東西。張潔的東西比較有意思,也比較有文學價值,而不僅是代表了社會情況。我想先把她的短篇翻過來,不過出版社一定要我從長篇開始,所以我就決定把她剛剛出版的《沉重的翅膀》翻譯過來。這本書在德國非常受歡迎,到現在為止,是在西方唯一的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暢銷小說。在德國發行量可能是8萬到10萬冊……張潔之後,中國出了一批好作家。
我開始翻譯中國小說時,已經在歌德學院工作了。1983年到1985年,歌德學院在同濟大學有一個留德預備部,十幾個大學生為赴德留學做準備,這個預備部有兩個領導人,一個是德國人,一個是中國人,我就是那個德國領導人。1987年年底我再次回到中國,準備創立歌德學院。
1986年,王蒙請我參加一個在上海的中國當代文學座談會,我的題目是《誤解的好處》。中國介紹吸收西方文學的過程大半都是誤解,反過來講,西方人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大半也是誤解。但是這種誤解非常重要,因為這種誤解可以製造新的東西。
鄧小平促成中國歌德學院
南方周末:歌德學院是1951年建立的,那個時候德國人民還沒有完全克服戰爭的創傷,為什麼要建這個學院?
阿克曼:那時候德國在歐洲的名聲不是特別好。我們稱自己是「奧斯維辛後一代」。
最初,歌德學院主要在西歐,鄰居國家,因為他們受納粹帶來的災難是最厲害最直接的。在東歐當然沒法創立,蘇聯不允許。在社會主義國家創立的第一個歌德學院是在羅馬尼亞,倒不是他們覺得歌德學院有多好,而是因為它當時正在跟老蘇鬧。然後慢慢擴大到美國,美國是德國重要的合作夥伴、老哥,在美國創立好多,可能有十幾個。
從1970年代到1980年代,所有的歐洲人就明白了現在的德國已經不是納粹時候的德國了,是一個開放、民主、平常的德國。於是我們就把西歐一些比較小的歌德學院關掉了,同時,在亞洲、拉美、非洲創立新的學院。比如,1960年代創立了日本大阪歌德學院。
南方周末:歌德學院的選址原則是什麼?
阿克曼:在有的地方,歌德學院的象徵意義很明顯,比如在阿富汗戰爭之後,就創立了一個歌德學院。但也有一些歌德學院的建立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兩國領導人會談了,提到加強交流,歌德學院就作為送給彼此的一個禮物。
南方周末:2004年,歌德學院在平壤建立了一家分院,這是西方在朝鮮建立的第一個文化中心。做成這件事有多難?歌德學院是怎麼做到的?
阿克曼:不是分院,是一個材料中心。沒有擔當起語言教學、文化交流的任務。去這個資料室的人要寫申請,這個資料室的資料也要接受平壤的審查,這是毫無疑問的。
怎麼說呢,在16年的時間裡,北京分院也是中國惟一的一個「西方文化機構」,「法國文化中心」是2004年才成立的。中國從原則上不允許搞一個西方文化機構,北京分院等於是鄧小平送給科爾的一個禮物。1984年科爾訪問中國,在私下場合,向鄧小平提出想在中國開設歌德學院。當時,中國正在和歐洲建立緊密的外交關係,鄧小平同意了。外交部派小組來跟歌德學院談辦學細節的時候,才發現歌德學院竟然是德國政府官方的文化交流機構。當時的中國文化國際政策比較保守,文化部和外交部都不想挑這個頭,推給教育部,幾年之內沒有進展。後來,科爾又來中國,看到鄧小平的時候說,歌德學院北京分院還沒有成立,鄧小平說:「看看我們的官僚主義多麼厲害!」因為這句「最高指示」,1988年,北京分院才正式成立。對我們來說,這是一個特別大的意外,也可以說是突破。
我覺得有這一個小小的窗戶,就能起作用。當然,每個國家情況不一樣。歌德學院能忍受的東西也有限。比如說在伊朗我們就把歌德學院關掉了。因為沒用了,沒人能去,去的人每一次都被調查。不過三年前又開了,因為即便歌德學院工作受限制,它還是能起一定作用。只要好處比壞處大,就開著。
歌德學院是孔子學院的老師?
南方周末:有一種說法,「歌德學院是孔子學院的老師」。您覺得兩個學院有什麼不同?
阿克曼:歌德學院跟孔子學院最大的區別是,孔子學院總的來講是一所語言學校,它90%上的活動就是教中文。
南方周末:可歌德學院初期也是這個樣子的。
阿克曼:歌德學院最初基本上也是語言學校,不過,在1950年代中,這個就變了,我們變成一個真正的文化交流中心,全部活動規模三分之一是教語言,三分之一是提供關於德國的資料,三分之一是文化交流。另外一個很大的區別就是,孔子學院不是一個學院,一般來講,孔子學院都是大學漢學系的一個小部分,我覺得這個政策是非常聰明的。因為實際上,到現在為止,孔子學院的作用還不算大。柏林大學的孔子學院有30個學生,活動範圍也比較小,但是從媒體印象來說,做得是非常精彩。起碼在媒體上起到的作用非常大。實際上我發現,沒有一個人具體指導孔子學院是一個什麼東西,但大家都知道這個名字,都覺得是中國的歌德學院,我不知道這是誰想出來的,我非常佩服這個人。
南方周末:有人因此質疑孔子學院身份尷尬:不是官方的對外文化機構,不涉及兩國的教育主權,因而不受兩國政府保護,只是大學之間的合作辦學,沒有統一的教材、師資和固定校舍。
阿克曼:當然,大學不能代表官方的對外文化政策,但目前孔子學院主要還是教中文,我看他們的活動內容,大多是教中國畫啊,中國功夫啊,寫毛筆字啊,所以我覺得,在短時間內,矛盾不會特別大。不過,我覺得很奇怪的是,除了孔子學院,中國還有一個隸屬於文化部的文化交流中心,在巴黎有,很快在柏林也有,不過沒有一個人提到它。這個文化交流中心的作用跟歌德學院類似,包括語言教學,提供關於中國的材料,搞各種各樣的文化交流。這種文化中心中國很早就有,最初在巴布亞紐幾內亞、模里西斯。
南方周末:最近德國有一家報紙叫《每日新聞》的,質疑中國辦孔子學院並不單單是為了語言教學,它還擔當著對外援助、奧運宣傳、為兩國企業家牽線搭橋的作用。您怎麼看?
阿克曼:這又有什麼不對呢,搞這樣的活動我一點也不反對,更深刻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歌德學院建立的時候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是把文化和政治分開,我們不是一個國家機關,我們是一個獨立的民營機構,我們和政府的關係是在合同裡寫下來的,國家應該給我們錢,但不應該幹涉我們的工作內容。這跟納粹時代的經驗有關係,那時候文化完全是被政治利用了。
南方周末:一方面是文化和政治的關係,另一方面是經濟和文化的關係。中國人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文化搭臺,經濟唱戲」,我不知道在德國的文化語境裡,您怎麼看這種說法?
阿克曼:中國的文化商業化非常厲害,我覺得太過分了,對文化不會有很大的好處。拿我們剛才談過的中國文學來說,中國文學水平的下降是從1990年代開始的,這跟文化商業化有很大關係。我不反對文化的適當商業化,但是把全部文化都商業化了,對文化的發展沒有任何好處。
我們提出一個概念叫「中層階級」,它跟「中產階級」的區別是它不是一個以收入劃分的概念。這些人可能並不富裕,但他們的共同特點是受傳統文化影響比較小,願意接受新的東西,而且有一定的專業技術職稱,比如教師、律師、媒體人、藝術家……他們能夠影響別人。在我們舉辦的「德國周」的系列活動中,我們會著重與這些人群接觸。(錄入:陳利明)
張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