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每一年生日,大家都儘量趕到。今年讓讓上高一,佩佩臭臭在外地打工,都沒能來。嫂子和家人不和睦,藉故很早離開了。我趕了一夜火車,到家已凌晨兩點,把從青海帶回的酸奶放到冰箱,茶葉擱好在架子上,便匆匆睡去,內心沒有一絲對姥爺生日聚會的期盼。我常常懷疑姥爺在我們這個大的家庭充當了什麼角色。他太早灌輸給孩子倫理綱常,三女兒媽媽至今都被本不存在的框框限制,不能突破分毫。以至日日被訓導的兩個女兒都想離家遠去。我記得媽媽告訴過我說,她小時候特別想吃餅乾,可家裡孩子太多,
吃不起,於是她冒充弟弟的聲音去鄰居家討要餅乾,重男輕女在那個年代,幾乎家家戶戶。當年,物質的匱乏遮掩了精神的貧瘠,之後物質極大豐富,她被其療傷,也因此束縛心智,忘記了豐饒生活的內核所在其實是心之所向。不怪她的,艱難的日子在年幼的心臟上被戳得太深太深。她說小時候她個子很矮,坐在飯桌上吃飯,手裡的饃饃總被雞啄了去,每每這時候,姥爺都會萬分嫌棄地斜她一眼,後來她就不敢吃饃饃了,因為姥爺的憎惡的眼神戳傷了她。生下我之後,媽媽總算不用看著別人的臉色吃飯,一天十來個雞蛋那麼吃,像是發洩生產的委屈,和長久累積的委屈,也可能僅僅是餓了。後體重飆到150,直到現在都沒瘦下來。爸爸總說,你看你媽媽,吃飯那麼快,我一碗飯還沒吃完,她已經兩碗了,言辭間不無嫌棄。我也常提醒她,吃慢一點,對身體好。可她瞟我一眼,語氣很生硬:餓了當然要快點吃了!做女人的緩慢,優雅,她似乎從沒想過去為自己爭取。
《巨流河》中,小小的齊邦媛看著媽媽在弟弟的墳頭痛哭,芍藥開在周圍。年長的她說,之後的漫長一生,每當看到高貴,嬌美的芍藥花,都能想到她絕望的母親,以及以前那些世代女人的痛苦。而這樣的痛苦還在綿延不絕。從我的姥姥,到我的母親,表姐,乃至於我,從出生那一刻,內心就披荊斬棘,直到心硬如石,才拼殺出一條血路。卻發現,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我可以天天吃飽飯了,我有很多衣服穿了,我生了寶寶,都沒出大的差錯,我找到伴侶,他待我不薄,房子車子都給了我,可有些東西,和小時候那些單純的幻想,居然背道而馳。我想我的母親也曾夜夜哭泣,為她日益疏遠的女兒,和聚少離多的愛人。可她不願意明白這一切的緣由。姥爺生日那天,我趴在裡屋睡覺,其他一些親戚在外面閒扯,小孩子們嚷著要吃蛋糕。睏倦越來越深重,我幾乎懶得睜開眼去旁觀這場夏日末尾燥熱的節日。姥爺坐在大門道內,面目表情,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沒有笑,沒有淚。可我知道他是不滿的,他拼盡一生得來的四世同堂。爭吵聲,計較聲,卻比愛和幫助多得多。爸爸這時走過來詢問我一些學校的冷暖,我沒精打採地一一作答,他是我在家鄉最敬重,最依賴的人。因為他品性溫和,待人寬厚。
爸爸每天都有酒局,酒桌上他豪爽得嚇人,被同事封為酒仙。可回到家他就會又吐又鬧,唱歌,跳舞,醜態百出。我沒有太多機會,只幫他收拾過幾次,倒過幾次蜂蜜水。親眼見過他倒在床上,額頭磕在厚厚的紅樓。那套書他讀了六年,應該血肉交融,沒有了撞擊的疼痛。馮唐說,長大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明白了,一種是忘記了明白不了的,內心了無牽掛。很多人都在通過第二種方式長大。爸爸什麼都明白了,所以灑脫,了無牽掛,他是少有的第一類人。記不得他是如何完成這個轉折的只有一些回憶。爸爸三十歲因為打麻將進派出所,兩次,可幾乎一夜之間,他寫就一批盡心盡力,他視若珍寶的古體詩。小時候的我拿來背誦,覺得不亞於現當代多位名家。二十年了,他熱情不減,並藉此收穫了真正的踏實,而後漸漸成熟。那種生日即便沒有一人記得,也能從容的吃碗麵,看兩頁書,走幾步路,這樣的寬容,豐盛,純潔。
而我難以修得他此刻的狀態,不知道在多年之後,可否觸及他所在的那個美好世界,那種不再期待,從不失望,沉迷於自己所愛,在其中找到真正屬於他自身的大歡喜和大悲傷。而不是凡俗中蒙蔽了太多人雙眼的,自以為是的愛與被愛,需要與被需要。是不是應該懂了,那些消磨人生命的,無謂的糾纏,都斬斷它吧。像姥爺的三代子孫,媽媽的丈夫孩子,愛人,友人。等等。除了自身,你我還真正擁有什麼,彼此嗎?看看周圍最親密的人。就應知道,深情地活著是多難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