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筆|姜浩峰
「我不願改變你冷冷的雙睛,以人類心靈的煩亂:我心靈被你目光罩住深深,那冰樣的心靈,孤零又遼遠;我不願改變你冷冷的雙睛。」這是19世紀英國詩人道生(Ernest Dowson)的詩作《Flos Lunae》。在如今的中文網絡空間裡,一些紀念詩人戴望舒的網頁,卻將這首詩算作了「雨巷詩人」的原創作品。
其中原因,大抵是戴望舒曾經參與過《道生詩集》的翻譯工作,加之一些戴望舒詩集將他的原創作品和他翻譯的外國詩歌輯錄一冊,日長時久,引起一些人的誤會。實際情況是——戴望舒和同學杜衡曾合作,根據Bon and ivand liveright出版社1919年版的《道生詩集》和《裝飾集》,翻譯了一些道生的詩。
《Flos Lunae》的標題翻譯成中文的話,大抵是「月亮之花」或者「月的花」的意思,然而,與戴、杜合作譯介道生詩集中另一些作品,譬如《勃列達尼的伊鳳》《秋光》等不同,《Flos Lunae》全詩翻成中文的情況下,標題卻保留了外文原貌。儘管如此,仍有許多人認為這首詩是中國詩人戴望舒的作品。可見,《Flos Lunae》所用的意象也好,譯文的抑揚頓挫也好,都很符合中國人對月宮裡的冷美人的某種認知。
在地球上,微觀來說,中國與英國遠隔重洋,19世紀初的英國與20世紀中前期的中國,無論是社會結構還是人民的生活方式,都大為不同。然而,就從地球看月亮,或者地球上人類對於月亮的感性認知來說,卻是同多異少……
陰性的讓人不舍的月光
根據戴望舒的好友施蜇存先生生前所述,戴望舒與杜衡翻譯的道生詩集,存世的抄本為杜衡抄寫,一直保存在戴望舒的篋中,且一直無法出版。在戴望舒逝世後,抄本由施蜇存保管。由於抄本每首詩下未分別註明翻譯者是誰,所以大多數詩是戴望舒的譯文還是杜衡的譯文,已不得而知。
施蜇存記得有三篇詩作肯定為戴望舒所翻譯——《In Tempors Senectutis》《煩怨》《殘滓》。然而,他也認為,戴望舒的譯文遠不止這三首。無論曾長期被保存在戴望舒篋中的《Flos Lunae》的中譯本出自誰的翻譯,詩中所寫道的「夢幻的姑娘啊,夜間的明月」,確實能令中國人感受到與傳統詩詞相通的美感。
在中國傳統文學中,與月亮關係最為密切的美人,無疑是嫦娥。
嫦娥這一女性形象,最早出於《歸藏》。何為《歸藏》?《周禮·春官》中如此寫道:「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有說法稱,《連山》《歸藏》是比《周易》更古老的典籍。宋末元初的學者家鉉翁稱:「《歸藏》之書作於軒轅黃帝。」儘管從漢代開始,就有人稱《歸藏》已經大致上散佚了,即使世面上有一些傳本,也是漢代開始偽造的。可長期以來,又有很多人認可《歸藏》之書,並認可《歸藏》寫到了嫦娥奔月。
印證這些說法並非無緣無故的,是1993年在湖北江陵市荊州鎮邱北村王家臺15號秦墓出土的394枚約4000字的秦簡。這批秦簡中,有這樣一段話:「歸妹曰:昔者恆我竊毋死之□□,□□□奔月而攴佔□□□□……」儘管文字斑駁,有一些已經無法辨識,可從大致上的情況來看,講的是「恆我」竊取不死之藥後奔月的事兒。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林忠軍教授認為,這批秦簡,就是《歸藏》。從這批秦簡的內容來看,一些《歸藏》的傳本不是後世的偽書,秦簡中的「恆我」就是「恆娥」。漢代因避諱漢文帝劉恆,而將「恆娥」改稱「嫦娥」。至於秦代篆書的「我」和「娥」本來就是相通的。《說文》中道,「從女聲我」。而「恆」通「姮」。翻檢文獻,果然漢文帝之前所出的《淮南子·覽冥訓》中有「姮娥竊以奔月……」的句子,而之後的一些典籍,都用「嫦娥」「常娥」來替代「恆我」「恆娥」或者「姮娥」。譬如齊梁時期的劉勰在《文心雕龍》裡寫道:「《歸藏》之經,大明迂怪,乃稱羿斃十日,常娥奔月。」唐人李善注《文選》,在謝莊《月賦》提到嫦娥的地方解讀為:「常娥,羿妻也。《歸藏》曰:昔常娥以不死之藥奔月。」
《歸藏》也好,此後的一些卦書也罷,從佔卜的角度看,算是一個吉卦。如果當年周天子下邊的太卜抽中這根籤,該算是預示著有好事發生。譬如《鄭母經》稱,嫦娥奔月前算了一卦,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且大昌。」
在嫦娥五號探月之後翩翩歸來,於12月17日凌晨降落到內蒙古四子王旗時,第一個「籤收」嫦娥五號的竟然是一個小動物。在國務院新聞辦新聞發布會上,當有記者提問究竟是什麼小動物時,國家航天局副局長、探月工程副總指揮吳豔華回答說:「媒體朋友都說,玉兔回來了。」吳豔華的回答看上去很寫意,雖未實際作答,卻很好地詮釋了中國探月工程為何會使用「嫦娥」「玉兔」等來命名探月裝備。
不過,無論是玉兔,還是被天帝懲罰到月宮裡伐桂樹的吳剛,都是後世人加入到嫦娥周邊的。也許人們感覺在廣寒宮中的她太過寂寞,需要多些人或物陪伴吧。也漸漸少有人提及她「託身於月,是為蟾蜍」。在月宮中的嫦娥仍是美女。這一陰性的形象,似乎讓月光更讓人憐見與不舍。唐人李商隱詠嫦娥,直接寫道:「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意思,對月亮美人很是不舍。
在人間世,人們則把月亮當作美人的標杆或者說參照物。譬如與李商隱基本同一時期的韋莊,填一曲《菩薩蠻》歌詠江南酒家的賣酒妹,竟然寫道「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將美人與月亮映照著來作詩,或者說將月亮與美女之意象掛鈎的情況,可以上溯到《詩經》。與《歸藏》《易經》引用不少上古神話不同,《詩經》反映了周初至周晚期約五百年間的社會面貌。在《詩經·陳風·月出》中有這樣的句子——「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看起來是以月光之美來映襯美人之美。所謂「陳風」,也就是從陳國採集到的民間歌謠。陳國建都宛丘,具體位置在如今的河南淮陽城關一帶。後世有人認為,這首詩,意在諷刺陳國的統治者好色。而宋代的朱熹卻認為此詩系「亦男女相悅而相念之辭」。無論如何,在距今三千年前的周代,生活在中原地帶的人們已經將天上的月亮與人間世的美人聯繫起來了。
到了晚近,明清時期,在文學作品中,天上嫦娥與人間美人有時候已經難以分辨了。譬如明代吳承恩小說《西遊記》裡,有天蓬元帥調戲嫦娥而被貶為豬的情節,譬如明代蘭陵笑笑生《金瓶梅》第廿四回中寫西門慶家的女人,「月色之下,恍若仙娥」……
變化無常的月神
中國近代學者高亨對《陳風·月出》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之句,卻有不同以往的另類解讀。他在《詩經今注》中表示,《月出》主要是描寫了「陳國統治者殺害了一位英俊人物」。
中國近世以來一些章回小說中,多有「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的描寫,而高亨卻認為陳國的統治者要在月色皎潔時殺人。這位師從梁啓超、王國維的學問家,對先秦典籍鑽研一生,是否有了新的發現?還是他受了西方文學的「啟發」?
西方的一些文學作品,凡是有月亮的時刻,總不免陰晦。從古希臘神話中的月亮女神塞勒涅開始,便是如此。塞勒涅愛上了美少年恩底彌翁。她給於恩底彌翁長生不老之身。然而,恩底彌翁也付出了代價——他被女神放在山洞中,又長睡不醒。這樣,女神才可以經常去看望他,欣賞他熟睡時的容貌,親吻和擁抱他。神話中說,正是因為這沒有回應的無望愛情,月神的面容才總是如此蒼白。
看似塞勒涅的故事與嫦娥的故事有類似之處,可與中國卦書上所寫道的「後且大昌」相比,與明清小說裡實際上是凡人映射之人物的嫦娥相比,塞勒涅更為孤寂,身邊連個玉兔、吳剛都沒有,只有一個像植物人一樣的恩底彌翁,成為情感寄託。
有學者認為,西方文明起源於希臘、羅馬文明。無論希臘還是羅馬文明,都位於歐洲南部地中海地區。這裡特殊的海洋地理環境,造成了古希臘城邦制度,以及古代商業的繁榮。海洋的驚濤駭浪,卻也給古希臘、古羅馬人一種強烈的與自然對立的觀念。這就造成了儘管無論古希臘的月神塞勒涅,還是古羅馬的月神露娜都是女性形象,這女性形象卻又是偏剛性的,情感上也是變化無常的。「西方文化中滲透著西方人對太陽這一象徵剛強的陽性的客體的激情崇拜。西方人對於太陽的喜愛多過於月亮。因此我們對西方文學中常出現把月亮比做壞人,具有癲狂的意識,賦予其醜陋的含義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美國阿波羅登月計劃,選擇使用了在古希臘後期具有太陽神屬性的阿波羅作為代號。在古希臘早期,太陽神應該是赫利俄斯。阿波羅本身是宙斯和勒託的兒子,光明、預言、人類文明之神。他的姐姐、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在古希臘後期也被賦上了月亮神的意味。美國登月為什麼用「阿波羅」這一代號,有各種說法。譬如有人認為,這意味著一種徵服,而「嫦娥」作為代號有一種回家的溫馨感。
不如看看文藝復興以後西方文學作品中的一些月亮形象——
19世紀愛爾蘭作家王爾德的悲劇《莎樂美》中,國王的僕人有這麼一段話:「啊!月亮真邪門。好像女屍的手正要找裹屍布把自己蒙上。」
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也曾極力貶低月亮,以襯託像太陽一樣美麗得光彩照人的朱麗葉:「朱麗葉就是太陽!趕走那妒忌的月亮,她因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得多,已經氣得面色慘白了。」在《雅典的泰門》一劇中,莎士比亞乾脆把月亮稱為賊:「月亮是個無恥的賊,她的慘白的光輝是從太陽那兒偷來的。」
英國詩人雪萊在《宇宙的飄泊者》中寫道:「告訴我,月亮,你臉色蒼白而發灰,在天路歷程中始終無家可歸,要在什麼樣的黑夜或白晝的深淵,你將尋到自己的安睡?」
法國詩人波德萊爾在《月亮的哀愁》中,將月亮比作自怨自艾的美人。「月亮奄奄一息地耽於昏厥狀態, 她的眼睛眺望那如同百花盛開,向著藍天裡嫋嫋上升的白色幻象。有時,當她感到懶洋洋無事可為, 給地球上滴下一滴悄悄的眼淚……」
拉美詩人盧貢內斯曾把月亮稱為「白色的孤獨」。哈代在《當我動身去裡昂乃斯》中寫道:「當我動身去裡昂乃斯,動身去百裡之外的地方,月光點燃了我的孤獨,樹枝上掛滿了白霜……」
倒是戴望舒翻譯了道生的《Flos Lunae》,讓人感覺到中西方在文化上也是可以有許多共通之處的。在全球化的今天,西方世界是否也能多了解些中國文化呢?譬如在對中國嫦娥五號採集月壤表示出高度興趣的同時,多了解下嫦娥的知識?或者,也翻譯兩首戴望舒的詩?或者哪怕了解下,「望舒」,本是中國古代神話中,給月神駕車者,《離騷》中有這樣的句子:「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如果說月壤裡包含有月球形成,以及與地球關係的密碼,則中國文化同樣包含了人類過去、現在生活的密碼,能指引我們向未來……(主筆 姜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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