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傷逝》裡,男主人公涓生住在會館。破屋破窗,窗外有「半枯的槐樹和老紫藤」。跟子君約會時,窗外半枯的槐樹發了新葉,還有「掛在鐵似的老乾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可見兩人相戀,是在暮春時節。
後來愛情失敗,子君早逝,涓生再次搬回破爛的會館。長久枯坐,窗外看出去,依然是「這樣的半枯的槐樹和紫藤」。
魯迅愛花懂花,向來是知道的。每次看到《傷逝》前後都出現紫藤,依然忍不住感嘆,不管作者有心無心,這個細節真是妙極了。
根據過往經驗,紫藤清明前後發花;四月中下旬開到盛大。每年站在一蓬花藤底下,新紫流竄,香氣也流竄——哎,怎麼能這麼好。實在想不出什麼驚人的句子來表達,只能就是這麼一句。
熱戀中的涓生和子君,心裡想的,也是這麼一句吧:怎麼能這麼好。
開到盛大的紫藤
花開美如斯,盛期自然引人注目;不知有多少人留意過花葉褪去,它是什麼樣子?
秋深冬來,從曾經紫花開遍的藤架路過,抬頭望一望,禿枝嶙峋,像胡亂堆在一處待燃的柴禾。朽敗,荒涼,沒有情感——涓生失意枯坐中所望見的,就是那樣一個景象吧,一如他自身的處境。
紫藤是一種極盛極衰對比特別強烈的植物,用來映照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是不是相當有意味?
老藤
今年4月1日,紫藤初初發花,還只是一個小辣椒一樣的尖尖~
就這樣慢慢開起來……
不過細究起來,紫藤「衰」時莖幹的蒼涼,往往只是表象。實際上這種植物的韌性或者說生命能量,是驚人的。晉朝嵇含《南方草木狀》裡寫到它:「紫藤,葉細長,莖如竹根,極堅實,重重有皮。花白子黑,置酒中,歷二三十年亦不腐敗。其莖截置煙炱中,經時成紫香,可以降神。」
我沒實驗過,不敢判斷紫藤的花和子能否置於酒中二三十年不腐敗。但它莖幹堅實,生命力強旺,大抵是肯定的。蘇州忠王府的紫藤,據說是文徵明親手種植,四百多年了,年年開花。上海閔行古藤園也有一株,明嘉靖年間鄉賢、詩人董宜陽所植,年歲更久。如此長壽,仰賴的就是莖幹綿綿不絕的內力吧。
近人黃嶽淵、黃德鄰父子合著《花經》,有一句被廣為引用:「紫藤緣木而上,條蔓纖結,與樹連理,瞻彼屈曲蜿蜒之伏,有若蛟龍出沒于波濤間。」
我只看到沒有花葉裝飾的藤條枯朽落寞,而黃氏父子卻能看到其「有若蛟龍」的大力量大格局,高下立判。
原本覺得對紫藤莖幹認識不足很正常,因為我作為「花痴」,心意所結總是在花上。直到今年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對紫藤的花,也是認識不足的。
汪曾祺有篇小說《鑑賞家》,寫有個大畫家季匋民,最討厭跟那些「風雅」之士評書論畫,偏偏把一個賣果子的葉三當知己,自己的畫只願意給這葉三鑑賞。
有一回畫了一幅紫藤,問葉三。
「葉三說:『紫藤裡有風。』
『唔!你怎麼知道?』
『花是亂的。』」
畫家大喜,題了兩句詩:「深院悄無人,風拂紫藤花亂。」
季匋民的畫沒見過,只見過汪曾祺本人的一幅紫藤,花裡確實有風。但這紫藤花串能留住風,一來得足夠繁盛,稀稀落落那只能是漏風;二來,得飄逸,通俗說就是花串得夠長,否則風來頂多搖晃兩下,談不上有風的姿態。
我自以為見過的紫藤算多了,按照這「花裡有風」的標準,繁密不難達到,但畫家們筆下那種修長俊逸,從未親遇,我覺得那一定是藝術加工的結果。
直到周五去了嘉定紫藤園,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確存「花裡有風」的紫藤。
原本我以為,上圖就是最繁盛最修長的紫藤了,
然而……
請看下圖———
這嘉定紫藤園的品種,基本引進自日本,不同於我們通常所見。這次去正值佳期,藤花開到最好。深紫、粉紫、粉紅、粉白、白中微微帶點綠;還見到一種重瓣的,據說很難得。
紫得超級好看吧……
看看這莖幹遒勁得~
這種界於粉和紫的顏色,特別喜歡
也有白中微微帶點綠的
重瓣紫藤,繁複得都看不清層次了
顏色確實美不勝收,但最驚人的還是花串的長度。反正我走在花下,一直是誤入了水簾洞的感覺。同樣的藤架高度,平日所見紫藤基本需要通過長焦鏡頭才能拉近觀看;而這園子裡的紫藤,觸手可得,有些直接撓到你的頭頂、擦過你的眉毛……
紫中帶紅這種開得尤甚
葉子也相當可觀……
藍紫色
粉紅品種雖然沒有那麼繁密,長度也是相當有炫耀的姿態了……
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用肉眼觀察紫藤,我的感想是——好想吃啊!(關於這個問題,我在薔薇科系列的第一篇已經講過了,歡迎大家返回去複習)
紫藤可以吃,是早就知道的。但伸手夠不著的東西,你是不大會產生欲望的。此番近在眼前,饞蟲算是被勾出來了。所以……趁人不備,我揪了一朵藍紫色的,塞進了嘴裡,認真嚼了嚼——那個味道呢,其實,基本算作沒有味道。沒有甜味,沒有酸味,連苦味都沒有。就是一嘴的植物纖維,非常單純。
你想吃嗎?反正我好想吃啊,這麼晶瑩剔透,飽含水分,飽含陽光……
中間那一點嫩黃,尤其想吃……
回去之後心有不甘,翻出自己收藏的各種花書,查找紫藤還有哪些吃法。
最有名的大約是藤蘿餅。摘下四五串新鮮的紫藤洗淨控幹,用白糖醃製,拌上豬油,包在麵團裡蒸。講究點的還可以在餡兒裡面加上果仁。
更高級的叫「翻毛藤蘿餅」,烘焙而成,咬下去層層起酥。我嘗過一種雲南的鮮花月餅,玫瑰餡兒的,就有點兒層層起酥的意思,非常愛吃。
好些年前,一個愛花的北方姑娘帶給我一大盆槐花蒸菜,做法很簡單,就是洗乾淨的槐花混著麵粉蒸一蒸。槐花有很淡的甜味,我一口氣吃了好多,算是混了個「花飽」。想來紫藤也可以同樣的做法,顏色上還會比白色的槐花更好看。
也可以做紫藤花粥,配上切成丁的荸薺一起熬效果更好。如果覺得這些做法都太清淡,那再說一種:據說齊雲山的道士們會將臘肉切成薄片覆蓋在藤花上一起蒸熟,叫「臘肉紫藤花」。
住處周邊倒是有紫藤,可惜今年起意太遲,剛剛開放還帶著花苞的紫藤入饌才是最好;加上昨天一場豪雨,打得紫藤已經不成個樣子了。我沒有扶梯,去不了高處,只好就近摘取了幾串。量少,經不起大動幹戈,決定最簡單地蒸一蒸,嘗個意思就成。
蒸好拌糖吃,初嘗沒啥驚豔。原以為起碼能吃個花香,但這高溫一蒸,魂都沒了。然而多吃幾口之後,又有點停不下來。我們有時候說某個女孩初看平淡、越看越有味道,就叫「耐看」;紫藤入饌,大約也算是「耐吃」。不過我很懷疑,這究竟是口感本身的原因,還是那樣一種心理作用——「春天啊,我好喜歡你,我要把你吃下去!」
下面是花絮時間,請自動轉換成高亮文本:
自從開了這個公眾號,我每天上班除了帶上課用的教材、教輔,滿滿一大瓶水之外,還多出一大一小兩個相機、四個鏡頭。周五上完課,我就是這麼大包小包地,跑了巨遠的路,去了這個紫藤公園。
拍出來,你們看到的,是這樣的:
這樣的:
以及,這樣的:
實際上那天的情況,是這樣的:
這樣的:
以及,這樣的:
(以上三張來自網絡,但跟我那天所見基本差不離)
紫藤花下,人頭攢動。男女老幼,興致勃勃望著、指著、牽著花串拍照。有人穿著和服,有人穿著漢服,也有母女倆都穿著白色公主蓬蓬裙,戴著金色假髮,長度甩到了腰間。
有人還嫌跟花互動得不夠,於是搬來板凳,踩上去,把整個頭塞進密密的花串裡,拗出各種造型。
人群和花海,離得那麼近,中間只隔了好短的一條空氣帶,卻儼然是兩個世界。真是一種很奇異的對照。
拍著拍著花,突然鬧起了肚子。出來拍花,這種不爭氣的情況經常出現,為啥呢?因為我暈車,所以坐在車上一般會吃點果丹皮、山楂之類的,而這些東西特別容易吃壞肚子……
狼狽的是,這公園廁所很小,還只有一個位子,隊排得老長。而我,脖子上掛著長槍短炮,擠得前後都轉不開身,肚子裡面又在劇烈地鬧革命,那叫一個慘不忍睹。不得不說,每一張你們所謂文藝清新的照片背後,都站著一個蓬頭垢面、衣冠不整、內心崩潰的女漢子。
所以,那些看了美圖不轉發就跑的傢伙,你們對得起我麼,嗯哼?!
喜歡今天的文章嗎?
喜歡,不妨用轉發來表達~O(∩_∩)O
原創圖文,轉載請後臺聯繫
歡迎長按下圖,訂閱「城有蔓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