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阿本 果殼病人 收錄於話題#腫瘤16#精神心理10
作為一名醫生,我時常感到深深的無奈。我不是一名手術臺前、無影燈下救治病人身體的醫生,我是一名陪患者聊天、盡力撫慰他們心靈創傷的心理醫生。
面對每一位患者,同樣是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來訪者多了之後,我就會不自覺地感慨,感慨死亡的突如其來,感慨人的堅強與脆弱。幾乎每一個人在突如其來的疾病面前,都只能痛苦、哀嚎、無奈、抑鬱和狂躁。所有你能想到的負面情緒,都能在一個深度病人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每天都有人患上絕症,2019年年底,我就接待了其中一位。
疾病撕扯著他身體和心理的最後一道防線
他走進我的工作室,一身休閒運動裝,只是臉色略顯蒼白而且情緒低落,這樣的神情也是我在這個房間裡見過最多的神情。
我請他坐下。
他說:「醫生您好,是朋友介紹我過來的,說您能把我救活。我現在相當於死了,但實際上比死還痛苦。「
這是位男性患者,45歲,和太太、女兒、父母生活在一起,家庭非常幸福。每天吃過晚飯後,女兒總是在畫畫或者彈琴,妻子在客廳看書看劇,他也習慣性地喝茶聊天。每當這個時候,他內心總洋溢著滿滿的愛和成就感。
但這似乎已經變成遙遠的過去,而且再也不可能重現。
兩個月前,他確診為肝癌晚期。醫生告訴他大概還有12個月的時間,此時他剛過完45歲的生日。
肝癌早期基本無症狀,晚期則會出現肝區疼痛、發熱、乏力等。基本上都和飲酒、病毒性肝炎、食用黴變食物、遺傳等有關。丨Pixabay
在與病魔鬥爭的這段時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經歷的最大痛苦不是來源於身體,而是想過無數次自殺。不久前經一位醫生朋友介紹,他來找我為他治療,期待有所好轉。
他說我能把他救活,其實我並不能。我只能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讓每一位信任我的患者在剩餘的時間裡好好地活。
他從懂事開始,就知道人要努力上進。考高中,上大學,他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進入社會,娶妻生子,他有著明確的目標和規劃,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所擁有的美好已經超過大多數人,除了這個晴天之下的霹靂。
這些個人經歷,都是後來到他家出診時他一件一件告訴我的。疾病硬生生撕扯著他身體和心理的最後一道防線,吞噬了一切美好。他的一切生活計劃都亂了套,所有的節奏都無所適從。
「這是死亡逼近的感覺,逃不掉」
慢慢地,我們也從醫患關係變成了朋友關係,而他所剩的時間也一天天在減少。
他說:「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但是我太害怕了,一想到死就渾身發抖。而且,比死更可怕的是眼睜睜等死!」他表情黯淡。
「364天、363天、362天……這是死亡逼近的感覺,逃不掉,我只能看著它一步一步靠近,只能一秒一秒等待,那種強烈的無力感,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
「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呼吸急促,全身無力,無法表達,充滿絕望。這是我每天晚上都必經的情景。」他語氣急促地說。
在明媚的空氣中,我靜靜地聽他傾訴。在病痛的壓迫之下,大多數人都遊走在崩潰的邊緣。
在明媚的空氣中,我靜靜地聽他傾訴。丨圖蟲創意
他幾乎咆哮地說到:「這兩個多月以來,我每天都想自殺,無論用什麼方式,只要足夠快,快得體會不到痛苦就行。」
「不想坐以待斃,但我還有父母,還有朋友,還有許多沒有完成的事情,還有太多太多放不下的東西,不想就這麼離開這個世界。」
他憋足勁一般。這些藏在心底的話,或許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是對生的留戀,對時光的渴求,對美好的嚮往,對失去的不甘。
「那又如何呢?我無數次在內心竭力地呼喊和掙扎。但睜開眼的一剎那,依舊一片漆黑。」他深吸一口氣。我溫和地看著他,讓他一吐為快。
他說他不願意想起別人對他的好,想了就放不下,放不下就不敢死。
我告訴他:「自殺並不意味著放手,而是代表放棄。」
在絕症面前,這種自殺傾向是很多人的共同表現。他們不斷進行著內心演練,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使自己封閉麻木起來。但其實他們不是自私,也不是冷漠,只是在恐懼和孤獨中封閉了太久,對周圍的人和事失去了感覺。所以只需要有一隻手掌在背後託住,他們就會感覺好很多。
我聽他把內心最深處的淤積吐露出來,最後我們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
另一個故事,關於溫暖的告別
每個禮拜我們都會見一次面,有時在我的諮詢室,有時在他家裡。聊一聊他的生活和最新的檢查結果,以及他的情緒變化。
2020年1月份的一個周末,他約我到他家見面。那天,他到小區門口接我,氣色看起來好了一些。小區綠化很好,走在蜿蜒的小道上陣陣桂花香沁人心脾。
進他家時,我注意到門口的拖鞋擺放得錯落有致,客廳也整潔簡約,小孩的畫板擱在一旁,他一邊泡茶一邊和我聊天。
我確定現在能正面跟他談論關於死的問題了,而不是避而不談。我給他講起了以前一個患者的故事,和他的情況非常相似。
那是一個企業的創始人,胰腺癌晚期,也正是當打之年。得知病情的最初那段時間,他痛苦、狂躁、試圖自殺——撞過腦袋,吞過安眠藥,但都被救了回來。每次和我聊到這個事情的時候,他總是痛哭流涕,不能自拔。
後來,他學著說服自己,學著面對和接納病情。他開始慢慢嘗試著做關於自己的「死亡規劃」,心平氣和地和家人聊天、和朋友傾訴、和醫生探討。
他已經不懼怕死了,而是想好好地死。他希望自己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平靜而溫暖的。
在醫院的病房裡,他告訴家屬和醫生,他不希望被扒光衣服當眾搶救,不希望渾身插滿管子躺在ICU裡,連最後一絲尊嚴都沒有。他希望最後的時光能在一個充滿陽光窗外有樹的房間裡,被醫護人員溫柔地對待。
他希望與這個世界有一個溫暖的道別。
八個月之後,他安然離世。
「當然,能做到這樣的人微乎其微。他雖然戰勝不了病魔,但戰勝了自己!他堅強而坦然地面對,是對自己更是對家人最好的交代。」我臨走之前說。
他第一次平靜地說出了「死」
去年春節,受疫情影響,原本的會面計劃沒有實現。
元宵節時,他給我打了一通電話,告訴我他帶著一家老小回了一趟農村老家。雖然父母都在身邊,老家也沒什麼親人了,但他還是想回去看看,畢竟那裡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地方,兒時的回憶都在那裡。
他帶著女兒去了自己小時候玩耍的地方,給她講了很多關於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割草、餵豬、放牛、遊泳、爬山拾柴、學校趣事……小孩子對這樣的生活總是充滿好奇。
他帶著一家老小回了一趟農村老家,那裡有兒時的回憶。丨Pixabay
他說是父母和這塊土地養育他長大成人,他雖然感恩這裡,但不希望自己死後葬在這裡,那樣不方便。還是葬在城市好一點,方便家人有空的時候去看看他。
聽到這裡,我內心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鬆了一口氣,這是他第一次平靜地說出了「死」。
他接著說:「其實就像這次疫情,那麼多人無緣無故就感染上了,嚴重的沒過幾天就死了。而我,至少還有這麼長的時間可以活,可以和家人好好告別……」他停頓了一下。
他情緒有些波動,我接過話:「你什麼時候回來,到時我們再見面,記得帶點老家的特產過來。」
放下手機,我想起了這幾年來自己的一些患者朋友,有的已然離世,有的漸漸好轉。
「到時候我會邀請你來參加我的葬禮」
幾天前,他從老家回來了,第一時間約我見面。我到他家時,情形和上次一樣,時光在這個家裡似乎停住了,不曾流逝。這是我第一次感到時光是如此這般的溫柔可愛,在記憶中,它只會帶走東西,從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腳步。
時光是無情的代名詞,但這一次不同。
他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原來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只有接受死去,才是接受生命的全部。完整的生命不只有生,還必須包括死。我們無法決定怎樣來到這個世界,但我現在能夠決定要怎樣離開這個世界!」
我認真端詳著他,雖然依舊憔悴,但現在病痛折磨的僅僅是他的身體,擊垮不了他的心靈。
當生命的終點來臨時,我們能做的很少,伸手也抓不住什麼東西。但我們能讓死亡的過程更溫暖、更深情,從容且不留遺憾。
當生命的終點來臨時,我們希望從容且不留遺憾。丨圖蟲創意
他告訴我:「我已經沒有什麼割捨不下的人和事了,所有的事情已經和家人交代清楚了,他們不會因為我不在就活在痛苦和孤獨之中。我們彼此理解。」
「我看了一個視頻,一位九十多歲的歐洲老人,因不堪癌痛的折磨,他說服家人和醫生,請求進行安樂死。儀式當天,老人盛裝端坐、滿面祥和,猶如在等待一場期待已久的盛典。親友們身穿禮服手捧鮮花,到現場與他擁抱告別,場面溫馨而感人。」
他望著前方,堅定地說:「這才是一個人結束生命的最好方式。我們只有認真過好當下,才有底氣和實力去面對一切突如其來。我雖然決定不了生命的長度,但我能決定方式。」
他最後微笑著說:「到時候我會邀請你來參加我的葬禮,但具體是多久之後就順其自然了。」
我說:「越久越好!」
註:文中患者信息經過處理。
個人經歷分享不構成診療建議,不能取代醫生對特定患者的個體化判斷,如有就診需要請前往正規醫院。
作者:阿本
原標題:《我的患者說:「到時候我會邀請你來參加我的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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