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北念書的時候,有一陣子,我常去行天宮求籤。
行天宮給人十分簡單潔淨的感覺,沒有繚繞的香火,只偶爾會聽到講經誦經的聲音。記得早些年來的時候,還沒有不準點香的禁令,進門時,志工們會細心送上三炷香,供人參拜使用。那時候,從捷運站出來,遠遠就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煙火香氣,小攤販們沿街兜售著更高等級的香火和供品,人潮絡繹。但後來,大概是考慮到空氣汙染的問題,當局把進香的傳統取消了,廟中只保存了一部分收驚婆婆手中的香。
行天宮的收驚在臺灣很出名,每次去,總是有不少人在排隊等候。身穿藏藍色僧袍的婆婆,會先問清名字,手持三炷香在收驚人的胸前、頭頂和背後熟練地繞上幾圈,口中念念有詞。來的人裡,有些為了自己遭遇的厄運,也有人拿著小孩子的衣物、鞋襪,放在一縷縷微弱的香火中,仿佛這樣一來,就有什麼被驅散,被消解,被神明的法網收走。我有時候也會去收驚,但未必是遭遇了什麼厄運,單純覺得讓收驚婆婆摸摸頭頂,溫暖的香火燻鼻,就會莫名讓人心靜安和。
相比起許多金碧輝煌、規模壯闊的寺院,行天宮並不大,甚至可以說有點簡陋。每次我從側門進入正殿後,就可以看到中央那座四方的中庭,人們在中庭聚集參拜,或站立著雙手合十,或在蒲團上跪拜行禮。中庭後佛堂邊有一個小小走廊,算是別有洞天,走廊中有假山和魚池,水中鯉魚肥碩,一如其他寺院的鯉魚池中,那些因為過分安逸而肥胖的各種生物。後廊再過去,就是一個狹長逼仄的後院,沒有什麼特殊的景致。因為,這裡供奉的是關聖帝君,據說男生不能來這裡祈求躲避兵役的事,會讓義薄雲天的恩主公不太開心。
我其實很少為了什麼事情來祈求神明, 只是有一段日子迷上了擲筊求籤。那些籤詩的隻言片語,常常讓我感到十分迷人,仿佛從中便可以窺探命運的蛛絲馬跡,既相信又不敢太信,拿捏不準,因此給人以誘人的想像。只是那些關於未來、學業、婚姻的預言,被我塞進錢包的隔層裡,過一段時間,又莫名地找不到了。
去年春天,為了工作還是繼續念書這件事煩愁,便照例到行天宮求了一支籤,籤詩措辭清晰嚴厲,叫我一心一意求學,不可貪財,不可從商,從商則兇。心裡一驚的是,詩的意思與我問的問題驚人地吻合。於是一經遊說,便放棄了工作的念頭。
但時間過去很久之後,我才發覺,其實那時求籤的順序並不正確。照正常的流程,取到籤後,要擲出連續的三聖筊與神明確認,而我只擲了一聖杯,便認定了這支籤。也就是說,當時的那支籤未必是給我的,但我卻照著那樣的路選擇了,說到底,可能也是一種命運。
齊澤克在分析意識形態時,有一個觀點讓我印象很深,他說「真理來源於誤認」——我們必須把某些「錯覺」當成歷史行為的條件加以接受,並且承認誤認不可避免。這觀點雖說是指向人類的社會歷史,放在那些個人的崎嶇人生節點上,似乎也很成立。讖語的驚人,往往來自於一開始的誤認,以及歷經所有錯誤的理解與逃避,最終證明命運不可避免。就像《俄狄浦斯王》裡,流浪的王子弒父娶母,在對預言的背離與逃亡中,走向了它。
對預言的誤認成為了命運的一部分,並最終完成了它自己。
我很喜歡法文中的一個詞,Déjà vu,指的是未曾經歷卻似曾相識的時序感受,詭譎錯亂,卻又仿佛在現代情境中直指本心。去年臨近年末的那段日子,我因為需要寫一篇關於香港電影的文章,花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成日待在圖書館看影集,與世隔絕,任時間以詭譎的方式,穿梭在一部又一部電影中。
在時間不斷疊加推進的印象中,那座在南方邊陲閃爍的城市,恍若一個不斷消逝、自我解體的中介地帶,一切在不可抗拒的速度中變遷、置換、迭代,「存在」與「消逝」一體兩面。因此,在描述香港特殊的時空感時,Ackbar Abbas將Déjà vu改寫為Déjà Disparu,意思是,並非似曾相識,而是一切尚未到來,已然逝去。
梅豔芳與張國榮在1980年代早期曾經主演過一部電影,在1980年代後期和1990年代流行一時,名字叫《胭脂扣》。裡面還有一段場景很令我心動。重回人間的如花,為了尋找在黃泉路上失散的十二少,去報館登尋人啟事。她在那裡遇到了記者袁永定,離開報館後,她在五十年後的香港迷了路,只好懇求袁永定帶她回到她熟悉的石塘咀,去赴五十年前十二少的約。
永定當她是剛從境外回來的香港人,帶她坐上電車,他們一路穿過香港深宵寂靜的街巷,看著窗外不斷倒退的街景,如花忽然動情地回憶起五十年前香港的浪漫繁華,此時電影鏡頭緩緩滑向窗外,徹夜歡歌的戲院與青樓,如魅影,覆蓋在便利商店冰冷的白熾燈上,歷史的時間在電影中以蒙太奇的方式拼貼再現,展露其無限魅惑的身份。也正是在這裡,袁永定認出如花所屬的時間,是鬼的,不是人的。
流逝的時間中,不曾改變的有軌電車,載著兩人穿行在城市不斷消失的風景中,成為一種連接時空的載具,打開了兩段斷裂的時光間失落的縫隙。
時序顛倒所帶來的種種戲劇化的可能,對現代觀眾而言,大概並不陌生,無數科幻電影對此孜孜不倦,給予種種神秘的想像、揭示與理論化,甚至前一陣子流行一時的穿越劇也可說是其中通俗化的一種形式。但在我看來,這些影像中少有如《胭脂扣》這樣深入時空深處的隱秘幽情,以及世事與人心的凝定和變遷。
許多影評人用電影中的變與不變,去談論香港人在時代遷移中的焦慮,但在我看來,其中最觸目驚心的,可能是鬼魅時間的恆定與世俗時間的躁動並置在一起,所帶來的劇烈的嘲諷與荒誕。
就像電影裡,梅豔芳淡淡地堅持著:「他是不會變的。」卻又在相約殉情時,偷偷在遞給十二少的酒裡放了安眠藥,「不想他丟下我,去和淑嫻好」,可見所謂的兩情相悅到底還是自欺欺人。
影片中最殘酷的一幕,莫過於最後相隔五十年的兩人在電影片場相見,回憶中英俊非凡的十二少,變得衰老、落魄、猥瑣、面目全非,甚至認不出如花在他耳邊哼唱的那首《客途秋恨》。究竟我們在梅豔芳敘述中看到的十二少,是幻是真?哪一個才更切實可信?而那個頹廢、華麗、胭脂傾城的城市,究竟是似曾相識,還是尚未到來,已然逝去?
帶著不會變的執念回到人世的魂魄,最終發現在這座城市裡其實沒有什麼不會變,從街景、人情到容顏、服飾,誰曾把青樓女子的情愛當過真,不過是逢場作戲,虛與委蛇,最終誓言化作煙雲字,在不堪中散場。
《胭脂扣》裡也有求籤的橋段,那一幕我很喜歡——被十二少的父母羞辱後的如花,回到她與十二少私奔的住處,她坐在床頭,背對著十二少,在一片朦朧燭火旁,展讀自己求來的一支支籤。那段畫面中,鏡頭微微向上傾斜,燈火溫暖,又有一股撩人的冰冷的哀愁。如花一面讀著籤,一面自語道自己與十二少初識的時候,曾經去廟裡求到一支上籤, 解籤人說,佳偶天成,會有貴人扶助,兩意同謀必有佳期,只是不能急。
影片中出現那樣的籤,總讓人感到命運仍有可以轉圜的機緣,有情人必得終成眷屬。但最後,貴人並非如預期出現,要強說也只是五十年後,在另一個人間世界收留如花魂魄的永定與楚娟。如解籤人所說的,如花終於在他們的幫助下找到十二少,只是沒有佳偶天成,故事的最後,佳偶與佳期的願望恍然成了一種荒誕嘲弄。而重新溫習電影,才感到命運的諷刺,就像躺在一旁的十二少,慵懶地哼著戲曲,並沒有把如花那句「以前有這些籤,現在有你,我這一生也不冤枉」聽進心裡去。
電影最後的一幕, 在我看來,有種至烈的殘酷。如花與十二少相見之後,終於坦然離去。她穿過一排如夢似幻的攝影燈,穿過生與死的結界,轉過身朝著鏡頭微微一笑,眼神突然變得格外清亮,像是對被誤解的預言突然有所醒悟,對自己的命運也忽然感到輕鬆起來,於是,對於輪迴中浮沉不已又放不下執念的自己,也終於能夠和解了。
這情境讓我想起,許多年後,在最後一場演唱會上,梅豔芳穿著白紗唱著舊愛的歌,說要把自己嫁給舞臺,她緩緩走上臺階,留在舞臺的最後一個回眸,也有那樣寬恕和訣別的意味。電影與現實的交錯和吻合,成了後人不斷著迷和附會的樣本。如一個時代的終結,一座城市的消失,轉身成就了一個傾頹的廢墟,在神話中不斷召喚著魂兮歸來。
離開臺灣之前,我又去了一趟臺北萬華的龍山寺。龍山寺也算是臺北頗負盛名的景點,但我那麼多年也一直沒去過。據說,寺裡香火最鼎盛的是月老,說是很靈。穿過正殿,可以看到供奉月老的偏殿前,團團圍著幾圈年輕人,各國遊客都有,想來不分國籍,少年人的心願總是相似的。
這座寺院看上去比行天宮要熱鬧許多,除了月老的功勞以外,大概因為它還保留著進香的傳統,院內煙霧繚繞,遊人如雲。只是寺院古樸華美,中庭卻沒有足夠的空間供人參拜,因此,大部分的善男信女堆擠在門口,每個人小心地彎著腰,在自己的腳下擲筊,有時候不小心滑落到太遠的地方,又無法撥開眼前低頭虔敬祈禱的人們,多少顯得有些侷促和笨拙。
進門的時候,志工照例會遞上三炷香,以及一份印著多種語言的指示單。但即便遵循著宣傳單上的指示,我依然沒有能夠順利和精準地完成全部進香的流程,而求籤的過程也犯了許多的錯,以至於最後在解籤人的要求下,不得不重新又求了一次籤。第一次求到的是上籤,第二次籤上沒有明寫,不過顯然是下籤,籤詩旁邊的一行小字寫著:
交易-損失 婚姻-不長 求財-破財 自身-小人 家宅-憂疑 六畜-損 田蠶-損 尋人-杳 行人-困難 六甲-刑傷 山墳-絕 訟詞-虧 疾病-羅網 失物-兇 移徙-勿動
簡直是把所有能夠想到的不吉的事,都羅列在上面了吧!
深諳求籤之道的朋友安慰我說,同樣的事情,若在行天宮問,多半是好話,語氣也溫和,龍山寺的口氣卻要兇許多。不知為何。
她與我聊起許多此前求籤的經驗,她說,好多年前她考博士班時,在她家附近的土地公廟,求過一次籤,求到的籤詩,她還記得——「曩時徵北且圖南,筋力雖衰尚一堪,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與後三三。」是上籤,大意是途中雖有挫折,但前途亨通無量。後來,她確實考到了臺灣南北兩所最好大學的榜首,也經歷了一番跌宕起伏。但「前三三與後三三」這句詩,她一直不明所以,覺得意思大概不會那麼簡單,就記在了心裡。直到今年,她三十三歲,與交往十一年的未婚夫分手,猛然想起這句詩,才暗自覺得心驚。
「這些求來的籤,總是會在特定的時候顯示出它們的意義,所以我總是相信的。」她說。
想來,有意思的是,無論在哪座廟宇求籤,總共不過幾十首籤詩,卻可以因此繁衍出無限種關於生活的樣貌、心情和揣測。因此,與其說相信某種未來的可能,我或許寧願視它們為一種隱秘的詮釋,一種永遠的後見之明,一種重新觀看過去的入口。
離開臺灣之後,我再沒有去求過籤。
有時遇到舉棋不定的事,會羨慕起過去可以在臺北拜拜求籤的日子,儘管步驟總是錯的,儘管自己也並不確信,卻有一種被耳提面命的安定,如同收驚婆婆手中溫暖的香火,讓人可以藉此想像一種命運的輪廓,並且等待生活會在何時何處向我展露,它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