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的地方,吃過的菜餚,以為最重甜的是無錫。汪曾祺老先生是高郵人,讀書時在江陰,距離無錫不遠,老先生就吃不慣無錫菜,認為過甜,而相比之下,蘇州某清淡,可以接受。不過就我而言,蘇州菜還是偏甜,只不過逖於無錫菜而已。有年參加一個學習班,地點在太湖邊的一個療養院。頭一頓飯從北京同來的人很難過,怎麼個個菜都是甜的?大叫,拿點鹹菜來。鹹菜上來了,是鎮江醬菜。卻甜絲絲的,想要東北的芥茱疙瘩,以鹹解甜,無有。
無錫菜之甜是真的甜。第一次到無錫是很多年前,到上海度假,順便帶家人遊無錫和蘇州,於是第一次吃到了無錫肉骨頭。本以為與北京醬排骨差不到哪裡,結果吃的滿口甜膩。後來查資料,想知道這個醬骨頭是怎麼做出來的。記載曰,每百斤生肉,用醬油十斤、黃酒二斤、鹽三斤、糖四斤。鹽糖比例倒置,這肉骨頭焉能不甜。不過,我吃肉骨頭,卻很能接受,因為雖膩卻香,下酒最好。
第二次到無錫,是因為參加學習班,這次時間稍長,吃久了才知道,無錫雖甜,但菜品之間也有區別,比如製作河鮮時,甜味會大大減輕。
第三次到無錫,純粹是為了玩,有人接待。肉骨頭是要吃的,僅只為了回味也要吃。面拖魚是要吃的,學習班時沒少吃。梁溪脆鱔是要吃的,美味不可多得。甜就甜吧。吃飯時,猛然看見桌上ー個大盆,堆滿小龍蝦,正在思量,小龍蝦如果甜了該是什麼味道。結果剝開一隻,入口竟然成鮮帶辣,大驚奇。問主人,主人答日,與時俱進。無錫一桌甜,竟然有此異類,真是與時俱進了。
無錫人嗜甜,其實上海人也不差,錫幫菜與本幫菜同屬一個體系,只不過程度稍有差別罷了。在上海,吃鍋燒河鰻,覺得比無錫還甜。在朱家角逛古鎮,滿街小吃,扎肉、肉粽都是成中有甜,甜成合味。所以,很少聽說有上海人抱怨無錫之甜的這幾年,上海也開始搞古鎮遊,七寶古鎮日漸熱鬧,我也去熱鬧。前年去上海,特意跑到七寶。其實到七寶,看是一方面,主要是吃,不但外地人如此,上海本地人到七寶,大多也是為了吃,因為七寶保留了很多上海傳統小吃。扎肉、糟肉白切羊肉、鴨腳寶,滿街喊聲招人。甜味的更多,海棠糕、方糕、年糕等,但是最打眼的是湯糰。
七寶湯糰最好的是「老街湯糰"。兩口大鍋,熱氣騰騰,從開鍋開始,湯糰便滿鍋,隨到隨吃,絕不用擔心煮多了賣不出去或黏鍋。名氣大,好吃,不貴,不愁沒人吃。除了鮮肉餡外,都是甜的,豆沙、芝麻、棗泥,即便鮮肉湯糰,在北方人看來也多少帶點甜。到七寶,如若上午,將豆沙、棗泥、湯糰各枚作為早點,香甜潤胃,頂餓,逛一上午不會黨得累。
湯糰是華東地區的叫法,湯圓這個稱呼估計更普及。在漢族食俗中,湯圓在南方的地位如同北方的餃子,大年初一吃正月十五吃,冬至也吃,當早點,當夜宵年四季都吃。到了北方,就很局限了,正月十五鬧元宵,吃元宵是傳統民俗故而北方沒有湯圓、湯糰之說,統一叫元宵,吃,也大多只局限於元宵節這一天,過後就很少見蹤影了。
元宵與湯圓的做法也不同,湯圓或者湯糰是糯米粉經過吊漿過程,以溼粉包入餡料,操制而成。而北方則是將餡料置於糯米粉上,搖搖晃晃,滾制而成。不過本質相同。真正不同的是,北方元宵的餡料都是甜的,南方的湯圓或者湯糰卻有成的。當然,成味湯國畢竟不是主流,主流還是甜。七寶湯糰可證。華東的湯糰和西南的湯圓也有區別,例如,四川的湯圓餡料很單純,少有油,而華東地區有的地方的湯糰卻多有豬油加入,例如寧波的豬油湯糰。七寶湯糰應該是寧波湯糰的近親,甜而油潤。如此說,這東西可以分成三個類型,以名稱分辦即可,湯糰、湯圓、元宵。
七寶湯糰為上海味,上海味道是江浙味道的一個小分支,因為吳方言區域內,食俗驚人一致,湯糰作為吳方言文化圈的小吃,各地區別不大。甜便罷,還要油,特點突出。有意思的是成都湯圓,其實也是江浙湯糰的衍生。據說,成都湯圓原先與陝西相同,皆為元宵,滾制而成。這個做法,至清末依然。有一個中江人叫郭永發,從一些浙江逃難到四川的難民手裡學會了吊漿湯糰的做法,於是成就了成都的一個名小吃郭湯圓。
上海人吃早點是很節儉的,這是說得過去,不過現在也不鋪張。廣東人擺開架勢吃早茶,動輒百十種點心伺候,但上海不興。我在上海,早上起來逛街,弄堂口常常見到有老太太擺小推子,餛飩、水餃,論個賣。有人以此認為上海人精細,倒也如此。過去,很多上海人的早餐就是泡飯,只有一碟小鹹菜相伴,這便是一日之始。不過現在真的不同了。前年到上海吃早點時,竟然有種到廣州的感覺,有菜牌,雲香水餃粥飯點心,幾十樣,隨你點,連餛飩都有好幾樣。與廣州不同的是,無論多少樣,你只能吃一樣,肉菜大雲吞一大碗,飯量小的人碗都吃的費勁,如何能吃第二樣?與廣東人一盅兩件、三件、四件比,說節儉,是真的。這讓我想起幾十年前在上海吃早點的記憶一粢飯包油條。
粢飯包油條現在仍在,而且大有人吃,因為好吃,更重要的是耐餓。這東西,不但上海人吃,湖北人也吃,到底是湖北傳到上海,還是上海傳到湖北,不曉得。但是昆明的這味小吃,肯定是上海人帶去的,因為抗戰之前,雲南無此小吃。
粢飯包油條是甜食,因為粢飯和油條之間放的是糖。湖北的糯米包油條有加芝麻的,上海案飯包油條有加肉鬆的,不過無論如何,糖不可少。我在昆明吃粢飯包油條還是幾十年前我上中學的時候,芝麻、肉鬆一概沒有,就是一勺糖。熱熱的糯米飯夾著熱熱的油條,中間的那點糖入口的時候已經融化。米香、油香加上甜,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多麼誘人。可惜,我不愛黏黏的糯食,早點也不喜甜食。粢飯雖吃得少,記憶卻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