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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胡翌霖
這學期在幾位本科同學的發起下,由我領讀,組織了一個庫恩《結構》的讀書會。到上周,終於把《結構》讀完了(跳過了後記),這周起讀書會開始讀《存在與時間》。
這次帶讀《結構》還是挺巧合的,正好吳老師出國,咱們系科史哲項目的本科生沒人管,這兩個同學又特別好學,自發要搞讀書會,請吳老師找助教帶,吳老師知道我向來樂於拐帶後學,就很自然地把他們推給我了。
讀《結構》也正合我意,我向來認為《結構》一書是科史哲外行到入門比較適合的一本讀物,當然如果自己一個人閱讀的話,查爾默斯的《科學究竟是什麼》或陳嘉映的《哲學科學常識》等書也許更好一些,但如果是讀書會的形式,《結構》是最合適的。因此當年我搞新島沙龍的時候,也曾設想過拉人來讀《結構》,可惜最後沙龍的參與者越來越少,也沒有穩固的成員,也就沒有組織了。
之所以說《結構》合適讀書會,首先當然是它值得讀,而且既不是太艱澀,也不是太簡單,也就是說沒啥基礎的人努努力也是可以讀通的,但又不是不費力就能讀通,再加上怎麼說也是一本不得不讀的名著,所以讀完能夠有一定的成就感。其次,《結構》雖然論證平易,但其觀點對於預設配置下的當代學生而言是頗具顛覆性的,這種對「常識」的挑戰是我們儘快進入學術狀態的捷徑。最後,或許最重要的是,《結構》比較適合吐嘈,當然這是指我自己,這次讀書會也的確是這麼進行的,基本上就是每讀一兩段我吐幾句嘈這樣的讀法。所謂吐嘈,按中國話來說就是捧哏,學術點說大約是「附和式講解」,基本上就是逗哏講兩句我附上一句,或者是點明重點,揭示其中的奇詭或奧妙之處,或者是插嘴附議,讓語境顯得更生動。
庫恩的書寫得也是蠻生動的。話說田老師把他門下的寫作課搞成了語文課,這方面我不太滿意,感覺太不學術,不過田老師強調的三條寫作綱領還是有道理的,所謂「講故事、舉例子、打比方」,其實學術文本的寫作也無非這三條。講故事指一部書或一篇文章的總體結構,邏輯線索,鋪陳節奏等等,好的作品既要循序漸進、娓娓道來,也要適當埋寫伏筆,設計一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橋段。「舉例子」指豐富的具體例證,「打比方」則包括各種生動的類比或隱喻。其實最嚴肅的哲學著作也仍然有舉例子、打比方的環節,不過我們一般傾向於用「概括歸納結論」的方式去閱讀文本,讀完之後形成諸如「作者有觀點一二三四五」這樣現成刻板的結論,卻正好把作品中更鮮活的東西漏掉了。比如讀亞里斯多德的自然哲學,單單記錄下四因說之一二三四並沒有多大意義,而亞里斯多德拿技術物來舉例這一手法也許更值得玩味(這也是吳老師的思路)。
而《科學革命的結構》就是這樣一本非常精彩地完成「講故事、舉例子、打比方」的著作,劇情融貫流暢,敘述娓娓道來,有伏筆有呼應,有大量的案例,也有生動的比方。
庫恩也不像一些大牌人物那樣,天馬行空、不拘一格,庫恩基本上是按套路出牌的,有比較多的引證,論理也循序漸進,也就是說,庫恩展示的基本上是初學者可以模仿的寫作方式。至於海德格爾、麥克盧漢之輩,雖然初學者也可以讀讀,但模仿就緩緩吧。
所謂科學革命的結構,指的是「常規時期(反常)——危機——革命——新常規」這樣一種科學發展的模型。這套模型可以比作科學史的「間斷平衡」模型,反對的是傳統的輝格式的,線性累積式的歷史模型。庫恩認為,只有在常規時期,或者說在受某一套穩定的「範式」支配之下的時期,科學才稱得上是累積性的,而在革命前後,範式發生變遷,衡量的標準也發生變遷,不同範式之間不可公度,換言之找不到一個共同的標準去衡量不同範式下的科學,因此科學革命不是一次簡單的累積性發展,而是一次顛覆(只有在事後教科書中馬後炮的歸結中,革命也被看作進步)。
所謂範式,不是一套成文的教條,或者定律或數據的集合,而是科學共同體的思維定勢、行為模式等等,是每一個新手進入這一共同體所需經歷的那些言傳身教、耳濡目染的「習俗」。常規科學的穩定性與科學共同體的封閉性是相對應的,科學共同體越是統一、專業,科學就越像科學,而共同體越充滿分歧、魚龍混雜,科學與哲學、宗教等其它傳統的界限就越是模糊。
《結構》的主旨表達得很清楚,基本上讀了小半本書後,我們就基本能夠體會到庫恩的核心洞見了。不過整本書仍然不顯累贅,因為庫恩通過大量例證,依次從革命前後的各個環節細細展開,每每暗藏機鋒,如果你沒有接受庫恩的洞見,這些例證將不斷地讓你動搖,如果你已然接受了庫恩的洞見,那麼也能時不時會心一笑,讀來饒有趣味。
除了大量例證,庫恩的比方也非常重要。一個常見的比方是用格式塔轉換的「鴨兔圖」來類比範式轉換時世界觀的切換如何是整體性的,而最重要的比方是把常規科學比作「解謎遊戲」,特別像「拼圖遊戲」。拼圖遊戲總有一套既定的規則,對於每一項新的經驗,都會在某種既定的視角下被把握,並以既定的規則整合在知識框架之中。即便有些拼圖暫時無法被妥善地安置,解謎遊戲也不會去質疑規則本身的合理性,更不會輕易打碎既有的圖景。許多時候,解謎活動甚至以預先知道答案為前提,在常規科學下科學家們在進行探究之前往往預先知道將要得到的是什麼,或者至少知道其大約的輪廓,但正如預先知道結果的拼圖遊戲仍可以是具有挑戰性的,常規科學也可以是激動人心的。
然而,當無法妥善安置的「反常」拼圖越積越多,常規科學進入「危機」狀態。危機與反常並無明確分界,在常規科學的任何時刻,科學都會面對反常現象,這正是解謎活動需要費心破解的對象,如沒有反常有待求解,也就沒有常規的科學活動了。但反常積累到一定程度後,一部分研究者逐漸失去耐心,以至於試圖嘗試一些原有規則所不允許的方式來重新定位知識的碎片,例如允許拼圖的疊置,在球面上拼等等,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圖景慢慢浮現出來。這種新圖景最初往往是模糊不明的,它也許整合了許多長期以來無法安置的反常碎片,但同時又讓一些原本得到融洽整合的碎片變得無處安置了,一些原本被忽略的細節變得重要起來,而一些原本被鄭重處理的碎片,卻可能被認為是應當排除的幹擾。總之,舊拼法和新拼法之間很難找到一個簡單明確的標準來衡量那種必定勝出。
科學家從舊範式轉入新範式的過程被比作宗教改宗,很難說是哪一項鐵板釘釘的證據迫使他決定改宗的,心理的、文化的、信仰的因素都起作用。而新世界觀的浮現也像拼圖那樣,證據在一塊一塊地積累,但積累到什麼時候突然就讓人看出了其整體面貌(比如這是一隻蘋果),卻沒有明確的標準。有人可能在三塊拼圖時就看出了端倪,有人也許到30塊拼完也還模模糊糊。但無論如何,一旦新的範式建立,新的世界總是作為一個整體取代了舊的圖景的。
另外,庫恩提科學革命的概念意在將其與「政治革命」相類比,這一點我在當年「科學革命究竟是什麼」一文中寫過了。
以及,雖然庫恩沒有明確提「間斷平衡」,但他的確有意識地把科學進步與生物進化相類比。達爾文進化論描述的生物發展史是「無目的但有方向」的,,科學史也是如此,每一次革命都不能簡單說成是朝向某一目的(比如客觀真理)邁進的過程,但科學仍然在不斷向前邁進,這種「向前」是根據歷史性的回溯而確定的。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庫恩的理論是反身性的,他明確把範式革命的理論應用於他自己的理論,他認為他的理論是對傳統的認識論科學哲學的一種革命,他明確意識到他無法以雙方公認的標準去說服傳統的科學哲學家,但他認為傳統科學哲學中被認為反常的東西,難以解釋的東西,在庫恩這裡變成了理所當然的基本定義。
文章來源於「隨軒」的博客
本文轉自北大博雅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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