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宇的話:這是我手上教的一位高中生施齊同學的文章。讀完的時候我是有點激動的,我看到的是文字、閱讀和巨大的潛力。客觀地說,我教過的考研學生也少有寫這麼好的。我說這話的意思還包括,文章真的是最沒辦法短期提高的事情,施齊同學的文章寫得好主要還是歸功於她自己。我把文章發給幾位朋友看,大家的看法差不多——如果我們是音樂學院院長,就直接錄了。錄了再說。當然,我們既不是這個學院的院長,也不是那個學院的院長,只有讓施齊同學繼續好好努力,同時感慨這個好苗子。
暖洋洋的午後傳來了長笛聲,溫柔醇濃。猶如夏日中偶爾拂過的絲絲微風,又如同異國小鎮咖啡館裡溢出的一段夢幻情話。沒有了早晨的吵鬧與喧囂,慵懶的午後似乎更能令人拾起一段許久前丟失的回憶,一種異常溫暖的感覺如同潮水般緊緊包圍著我,那樣溫馨而令人沉醉。
這是一段怎樣的音樂啊——脫離了古典主義的嚴謹與程式,告別了晚浪時期的宏大與戲劇,正是在《牧神午後前奏曲》中,淺淺的,淡淡的,德彪西體現出了印象主義的端倪。由此,均衡的美感被打破了,高度的邏輯性、強烈的熱忱都隨之遠泊,只留下那片斷式的旋律,色彩性的和聲與精緻自由的結構供聽者饗用,然而正是這繁星點點中,我們窺伺宇宙…...
樂曲由長笛的中音區奏響,曖昧鬆弛的音色帶來一絲未褪去的睏倦,仿佛牧神剛剛從午睡中醒來,還回憶著夢中的經歷。爾後,音樂由音色相近的圓號承接,銅管樂略帶金屬質的音色伴隨著如流水淙淙般的豎琴加入,讓人感覺微風吹拂,陽光明媚。弦樂組則分聲部地奏出輕輕顫動的震音,始終恰如其分地烘託著全曲,宛若靜影沉璧,浮光躍金,放眼望去一碧萬頃,波光粼粼。與之相對應的是木管樂,在此曲中一躍成為了統領角色,自始至終帶領著音樂的流動,靜謐而又空靈,充滿了夢幻與冥想的色彩。長笛一共數十次變幻多姿地奏出與開頭相似的下行音階,貫穿全曲,環環相扣,環環遞進,華麗中卻仿佛同大自然一脈相承……只惜好景不長,惱人的英國管不安地吹出一個陰森可怖的旋律主題,一連串密集的上下行音列仿佛海浪波濤四起,弦樂組隨之應和,一瞬間烏雲密布。牧神徹底驚醒,惶恐地徘徊四周。不過他好似並沒有看見什麼,一切只是個幻影,搖曳的節奏型、還有如光影變換的和聲,猶如夢境中一個個轉瞬而逝的模糊的影像,在疲憊中漸漸消褪……他尋思著,不解地回憶著,但剎那間的景象再也無從找尋,奈何情深緣淺,漸行漸遠的長笛聲仿佛在同他道別。些許失意,牧神又回到了原來的世界,在極弱的木管樂中,進入了那個沉沉的夢境。
這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意境呵!閉眼諦聽,細細品味,柔和的木管樂中,竟還有一種《詩經》中的清冷與純淨,一種東方人似曾相識的情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是東方人的溫婉與內斂,卻也正像極了這短小而精緻的音詩,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散而不亂。那美麗的意中人,就在你正要追趕她之時,在這微風和潮水的牽引下,她早已化身為一棵輕飄飄的蘆葦,在水波中輕輕搖晃。陽光在柳樹枝丫間傾瀉而出,一覽無餘。
無怪乎德彪西不滿於人們將他與同時期的印象派繪畫相提,將他比作如貝多芬式的承上啟下之人物,上集浪漫主義之大成,下開現代主義之先河,也同樣是不公的。漫漫西方音樂史之長河,唯德彪西一人自成一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倒是東方人靜謐幽雅,清冽空靈的寫意山水畫氣質,與他不謀而合。德彪西的出現,實在是西方音樂史上值得特筆的事情。他用他奇特的天才,開闢了音樂上從所未有的新境地。豐子愷先生說,音樂史的故事,就是一代又一代音樂家在各自的領域努力嘗試開闢自己的新領土。然而眾人所到達的地步,往往避不了先人的蹤跡。唯有法國的德彪西,不知是流動在血脈深處的詩意情結,亦或天生敏感細膩的天性使然,築成了自己全新的世界。
反觀十九與二十世紀的百年之交,革命早已被淡忘,藝術家養尊處優,音樂更多地成為一種娛樂而非洞察某個更高級精神世界的手段,「藝術為我」而非「我為藝術」成為新的信條。正如德彪西自己所述:「法蘭西音樂的目的首先就應是使人愉快」,《牧神午後前奏曲》的感官之美,正是在這種溫室中培育而成。除此之外,德彪西的音樂作品還有《月光》、《亞麻色頭髮的少女》、《夜曲三首》(「雲」、「節日」、「海妖」)等等,你瞧,這些標題音樂不聽音響單看名字,就足以讓你感覺到生命定格在某個瞬間,那種撲朔迷離、又極其簡易的快樂,讓我想起一首唐人的小詩——「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同樣是看似毫無聯繫的詞語,搭配在一起,產生超然物外的美。
歲月流轉,時過境遷。如今人們似乎永遠都在與時間抗爭,我們周遭的一切都處於永恆的流逝過程中。房屋、街道、美人和歲月,無一不轉瞬即逝。而藝術家的使命是什麼?藝術便是抓住了一個片刻,圍住了生命,也抵達了永恆。想來,印象派和象徵主義的藝術家們必定認為,自己選擇的這種方式,比以往任何藝術家們都更能呈現這藝術的真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