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67歲的「老底子」上海人吳先生,至今保持每半個月去一次「大光明」的習慣;每年一次大家庭聚餐,還是國際飯店才「有腔調」;最近番禺路60號的孫科別墅修繕後重開,他預約幾次都沒成功……和吳先生一樣,不少本地市民、外來遊客,不經意就會在上海街頭邂逅建築師鄔達克的作品。
同為建築師的貝聿銘曾經盛讚:鄔達克的建築過去是,現在是,並將永遠是上海城市輪廓的一抹亮色。
這些歷經風雨依然正常使用、早已成為上海城市地標的百年建築,能留給今天的人們關於「城市」怎樣的思考?
本月初開始的第六屆鄔達克建築遺產文化月系列講座「再讀鄔達克建築」,邀請建築師廖方、馮立、宿新寶、華霞虹,以大光明電影院、國際飯店、哥倫比亞生活圈、孫科別墅和宏恩醫院五個鄔達克不同時期的代表作為對象,在當今環境下再次解讀,尋覓其中的草蛇灰線般的城市脈絡。
國際化與中國風
「數國際飯店」曾是吳先生這一代上海人的兒時記憶——「老上海叫國際飯店『24層樓』,我們小時候就往上數,脖子都仰痛了,還是只數出來22層啊。後來才知道原來地下還有2層。」這座落成於1934年的大樓曾被稱為「遠東第一樓」,雄踞「上海第一高樓」之位近半個世紀,直到1982年才被上海賓館超越。樓裡,還藏著上海城市平面坐標系原點。
國際飯店的海報凸顯其裝飾藝術風格
在吳先生心裡,國際飯店一直是上海「國際化」的象徵。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去紐約時那種「似曾相識」之感:「都是塔一樣逐漸收尖的樣子,都是整齊的細長型窗戶,後來才曉得這叫裝飾主義——『Art-Deco』,紐約保存最多,上海也保留了不少。」
「國際飯店的建設本身就是一次全要素全過程的國際合作,其藝術裝飾風格的摩登造型只是這種國際化的外在表象。」在高級工程師、華建集團設計中心方案創作部總監廖方眼中,國際飯店的「國際化」有著更深層的含義。
廖方在講座中提到,國際飯店本身就是當時國際化的設計和建築力量通力合作完成:匈牙利籍斯洛伐克裔建築師鄔達克負責建築設計;打樁工程由丹麥康益公司承包;內部結構採用鋼框架,則是德國西門子洋行設計,中華造船廠分包安裝;主體結構則由馥記營造廠承包施工。「當時這種充分的國際參與源於國際競爭——上海的開埠本身就是國際競爭的結果,是國際競爭推動甚至是逼迫上海蛻變為當時的遠東第一大城市。」
建築師廖方手繪的外灘建築,很容易看出右一的中國銀行有明顯的中式望江樓風格
國際化是否意味著中國元素的缺席?廖方曾經畫過一幅外灘中國銀行的建築速寫,角度是從建築後方俯瞰——當這張畫出現在此次鄔達克紀念館「寄給鄔達克的畫信」主題展時,不少參觀者「恍然大悟」——從這個面向黃浦江的角度,這幢在「萬國建築群」裡非常和諧的建築,有了「銜遠山、吞長江」那樣的中國望江樓風格。
同樣,「中國元素」不僅僅在設計外觀上。廖方介紹,國際飯店建設過程中眾多洋行憑藉國際背景優勢爭奪工程施工總包資格,民族企業馥記營造憑藉傲人的營造資質和水準在激烈的競爭中勝出。在施工過程中,他們克服了種種困難乃至刁難,讓國際飯店得以呈現。
建築師廖方
「參與國際競爭是上海一貫的城市品格,這是上海向國際大都市轉型的歷史賦予的。贏得國際競爭是上海今日的重要使命,這是上海在國家總體格局中的定位所決定的。」歷史照進現實,廖方認為一方面要求我們以更開放的姿態擁抱世界、擁抱未來,另一方面也要求我們從包括國際飯店在內的城市建築和歷史中感悟開放與合作的真諦——良性的開放和競爭的基礎,是自身具有對等的實力。
裝飾為功能服務
和吳先生一樣對上海經典建築感興趣的陳女士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走進華東醫院一號樓的情景:大理石柱、拱形門廊和壁爐令她應接不暇,但印象最深的卻是房間的光線:「當時是冬天,我回家後在日記本上寫『上海的陽光和上海的人一樣,隔一道陰影的距離溫暖你』。」
陳女士感性的認知,在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教授、建築師華霞虹以「古典外衣遮蔽的功能主義實踐」的主題講座中有了理性的解釋。
建築師華霞虹與市民交流
華東醫院一號樓的前身是落成於1926年的宏恩醫院,是鄔達克成立自己的洋行後設計建成的第一個公共項目,是按當時最先進的理念設計並配備了最好設施的一座綜合性醫院。
「宏恩醫院南立面呈對稱布局,橫三段豎三段的立面處理,敞廊和大山花的運用,是典型的義大利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築。」第一次走近這幢建築,很容易和陳女士一樣被其外觀吸引,但華紅霞強調:「這一古典復興風格的設計其實是遵循了形式追隨功能的現代主義原則。」
宏恩醫院南立面舊影(圖片來源: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圖書館鄔達克特別收藏)
華紅霞介紹,宏恩醫院在設計時充分考慮了上海的地域特點,因此病房全部朝南,其中60%病房前面設有敞廊。夏天,敞廊遮蔽了烈日;冬天,斜斜的陽光正好照進病房。因此,房間裡冬暖夏涼——這也正是冬天陳女士走進房間感到溫暖的「秘密」所在。
宏恩醫院的大廳猶如賓館大堂,源自設計師對捐贈人夫婦喜歡的「義大利託斯卡納風格」詮釋:壁爐、柱子等大理石石材都運自義大利。而與「顏值」相匹配,醫院配備了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醫療設備和各類設施,如當時最新的製冷抽溼泵房、洗衣機等——宏恩醫院建成時曾被譽為「遠東最好的醫院」,鄔達克也憑藉這一作品確立了自己在建築界的地位。
醫院大廳(圖片來源:陳宗亮 攝)
「城市的人影響著建築,建築也體現著這裡生活的人。」陳女士很感慨宏恩醫院設計上這些「細節上的心思」,恰如上海這座城市的包容與友善:「不是那種『自來熟』式的熱情,而是一種細思之後的體貼。」
華紅霞揭秘了宏恩醫院的匿名捐贈者——來自美國的查爾斯·瑞納夫婦。查爾斯·瑞納1890年前來到中國,任職德商禮和洋行,20世紀初到上海任高管,在上海獲得巨額財富。他們沒有子女,捐出100萬美金建設了一家醫院,作為對上海這座城市的回饋。二戰結束後,夫婦二人移居美國加州,直至20世紀50年代,瑞納先生以95歲高齡去世。
品質生活的「圈」
早上開20分鐘車到市中心上班,下班後看電影、聽講座、越洋「海淘」,夏天可以到家附近的遊泳池遊泳,冬天則舉家去海濱城市度假……
這是今年31歲的上海市民楊曉的生活,也是1926年生於宏恩醫院、住在哥倫比亞圈的帕特裡夏的生活。哥倫比亞圈(Columbia Circle),楊曉這一代人更熟悉的名字是「外國弄堂」,沿著新華路的一片老洋房;而在當年帕特裡夏的眼中,這是一個時髦的住宅社區。
哥倫比亞圈樓書(圖片來源: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鄔達克檔案)
上海交通大學歷史建築勘察設計研究院設計總監馮立帶來了一張哥倫比亞圈廣告圖,房子之外還配了一輛當年最時髦的福特汽車,以展示哥倫比亞生活圈的目標客戶:在外灘工作,又能享受花園洋房生活。
這裡的房子可以按照客戶的意願定製,因此有英國、義大利、美式加州等風格。留存至今的幾十棟洋房中,已經確認二十多棟由鄔達克設計。上世紀30年代,鄔達克自己也搬到如今的番禺路,成為「哥倫比亞圈」的一員。和當時其他哥倫比亞圈的居民一樣,他的洋行就開在外灘。
建築師馮立
哥倫比亞圈另一位有名的住戶是孫科——他的別墅不久前剛剛修繕完成對公眾開放。「孫科選擇住在這裡,說明哥倫比亞圈的生活機能豐富。」據一些業內人士介紹,孫科被認為是中國早期現代城市規劃體系的主要創建者和實踐者,在他任廣州市長期間,對於城市道路、公共衛生、公用事業進行了現代化的初步探索:「城市基礎設施是城市規劃和建築的基礎。」
剛剛重新開放的孫科別墅(圖片來源:張馳 攝)
如今與孫科別墅同屬「上生·新所」的哥倫比亞鄉村俱樂部,帕特裡夏晚年回憶錄《長城上的茶》裡曾提及,她的父親是商人,母親是記者,兩人正是在哥倫比亞鄉村俱樂部結識。她還在書中記錄:「在夏天我參加俱樂部裡的遊泳課,我的哥哥在練習跳水和網球。」
比帕特裡夏晚4年出生的英國作家詹姆斯·格雷厄姆·巴拉德在自傳《生活的奇蹟》中回憶了他在哥倫比亞圈的生活:坐著配司機的別克車,喝可口可樂,吃冰淇淋,看美國電影,從倫敦訂購玩具,在天主教學校接受嚴格教育。
昔日哥倫比亞鄉村俱樂部的遊泳池如今是上生·新所的「網紅」(資料圖片)
「良好的公共設施和公共服務,是品質生活的保障。」在楊曉看來,哥倫比亞圈是一次對城市生活的積極實踐:既和諧又個性化的建築群,良好的交通、醫療及公共活動體系,城市人對自然與田園的嚮往。「比起鄔達克當年,現在上海各方麵條件有了巨大的變化,但這樣的理念在今天仍然很適合。」
「我們今天創造的,就是未來的歷史。」參加了數次講座的楊曉覺得,細細研究建造百年依然生命力十足的鄔達克建築,不僅是對城市有機更新的思考,也是對上海城市文和城市精神的探尋。廖方也表示:「這種歷史與未來的對望,或許是我參與本屆鄔達克建築文化月的初心與收穫。」
據悉,這一系列講座將經過精心剪輯後於12月27日在鄔達克文化月閉幕式上正式發布,市民可免費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