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不認同李宇暉老師的很多價值判斷,但我一向尊敬李老師—作為受過美國正規政治學訓練的前輩,他很早就開始藉助美國政治學界的研究討論公共議題。最近在做一些與其之前領域相關的研究,拜讀了他的發表文章,亦受益匪淺。
然而李老師的某些學術觀點我卻難以認同。自從川普當選以來,「總統制壞,議會制好」就成了李老師對美國政治問題的萬能診斷,似乎所有的政治、政策、行政問題都能歸結到美國在兩個世紀之前選擇了總統制上。然而,至少在美國政治學界,這一看法並沒有得到很多的支持。
比起議會制,總統制更容易導致民主崩潰—這的確曾是美國政治學界的共識之一。在二戰後,面臨著惡化的經濟條件,激化的國內矛盾以及日益嚴重的左翼叛亂危險,許多拉丁美洲國家的軍人發動政變,以保護國家秩序和安全的名義推翻了民主政權—這些國家幾乎全部是總統制國家。
這一聯繫引起了許多拉丁美洲專家的注意,其中最為具有代表性的便是胡安 林茨 (Linz 1990; Linz Valenzuela, 1994)。林茨的基本論點是:比起權力集中於立法機關的議會制,在總統制下,政治權威被立法機關和行政機關所分享,總統並不需要尋求議會多數的支持,因此更容易造成少數派政府。當不同的分支出現分歧時,權力的分享將會導致總統與議會的衝突。然而總統和議員的固定任期使得分歧無非訴諸民意解決,最終導致任何雙方互相阻撓,使得國家陷入不可治理的困境,引發政治危機,最終讓政變成為解決政治危機的唯一手段。
這一看法的確符合直覺,也確實接近某些民主崩潰的案例(例如智利)。而在民主崩潰的量化研究中,總統制也幾乎總是與民主崩潰所聯繫,以至於議會制-總統製成為了相關跨國量化研究中常用的控制變量 (隨手引用兩個能想起來的:Svolik, 2015; Alemán& Yang, 2011)。
然而,總統制與民主崩潰的聯繫真的是因果聯繫嗎?或者換一種方式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智利、阿根廷等國在上個世紀是議會制民主而非總統制民主的話,民主制度便能在拉丁美洲倖存嗎?
首先,如果民主崩潰與總統制之間具有因果聯繫,那麼我們應當期待這種關係不止局限於某一點地區。然而,Cheibub (2007) 發現,當在模型中加入」拉丁美洲「這一變量後,總統制和議會制的區別便消失了——拉丁美洲幾乎所有的民主政體都採用了總統制,而這一美國後院在冷戰時既受到美國的幹預,又有著軍人幹涉政治的傳統—這些因素在20世紀都不利於民主的存續。民主存續與總統制之間的統計關係很可能只說明拉丁美洲的民主制度更為脆弱而已。
此外,總統制—政治危機—軍事政變的邏輯基於許多假設。的確,如果缺乏議會的支持,總統制確實容易造成民主危機。然而,」總統制之下更容易出現少數政府「這一假設卻難以得到證據的支持。研究發現總統制和議會制在少數派政府出現的頻率上沒有顯著區別,而即使是少數派政府也常能得到議會多數的支持,而總統制和議會制的立法效率也並沒有差異(Cheibub et al, 2007)。
Cheibub 還發現,少數派政府出現的機率並不影響民主存續的機率。這一點非常符合直覺:雖然上世紀的拉丁美洲民主常常終結於政變,當前的民主倒退常常是廣受歡迎的民粹主義領導人在擁有議會多數的情況下逐漸侵蝕立法、司法機關的權威,將權力集中於自己手中。似乎我們沒有理由期待當威權主義領導人有議會多數支持時,議會制或者總統制有著顯著的區別。
實際上,一些學者認為總統制的某些特徵使得其更加有利於民主制度的存續。
Mainwaring &Shugart (1997) (後者也是李宇輝老師的導師)便認為,在政黨體系脆弱的新興民主,總統制比起議會制來更容易鼓勵政治家組建大的全國性政黨,發展有利於民主存續的穩定政黨體系(Hiken, 2009; Cox, 1997)。
最後,在實證上,做出有效的因果斷言取決於我們是否有信心總統制與議會制外生於一個國家其它可能影響民主存續的因素。然而,基本的制度選擇並非隨機地被分配給不同的國家,而是內生於這些國家的特性。議會制集中在歐洲國家,即使是新興民主化的東歐國家也在西歐的影響下選擇了議會制。不用說,歐盟、與西歐的聯繫使得東歐國家本來就有著得天獨厚的民主稟賦。而總統制則不幸地被更為欠發達地區的新興民主所採納—我們如何能斷定基本的制度選擇「造成」了民主的存續與否呢?
隨著越來越多的學者漸漸認識到了基本的政治制度內生於社會基本的權力結構,一個相關的可能性也逐漸得到了討論:說不定並不是什麼制度導致了民主的成敗,而是民主的成敗影響了制度的選擇。例如,議會制的土耳其在埃爾多安任內變為了總統制,那麼與其說總統制是土耳其民主失敗的原因,不如說議會制是民主崩潰的犧牲品之一。
那麼,李宇暉老師將民主政治的各種問題歸咎於總統制的看法在什麼程度上站得住腳呢?拋開民主存續問題,是否總統制下的民主表現更差呢?首先,如前所述,Cheibub 發現總統制下立法效率並不差於議會制,這至少說明總統制並不缺少」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
而用其它被解釋變量的研究 ,例如經濟增長,國民福利等(Gerring, Thacker & Moreno, 2005)在因果識別方面甚至比民主存續的研究面臨著更嚴重的問題:發達國家中採取總統制的樣本實在太少,導致我們在這一群體中的推斷完全依賴於美國一個樣本點—我們現有的數據根本不可能讓我們構建有效的反現實推測:若是美國成為了議會制國家,又會如何呢?
結論
在90年代的民主研究中,基本的憲法設計對民主表現的影響是最為熱門的話題之一。然而,」議會制好,總統制壞「這一判斷得到的實證證據支持非常有限。當然,不能排除未來更好的統計工具能夠發現總統制與議會制民主系統性的表現差異。但在這之前,將」總統制好,議會制壞「看成定論,並把所有問題都歸咎到基本憲法設計上顯得為時過早了。
參考文獻
Linz, J. J. (1990). Presidents vs. Parliaments: The Virtues of Parliamentarism. Journal of Democracy, 1(4), 84-91.
Linz, J. J., & Valenzuela, A. (Eds.). (1994). The failure of presidential democracy (Vol. 1). JHU Press.
Svolik, M. W. (2015). Which democracies will last? Coups, incumbent takeovers, and the dynamic of democratic consolidation.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45(4), 715-738.
Mainwaring, S., & Shugart, M. S. (1997). Juan Linz, presidentialism, and democracy: a critical appraisal. Comparative Politics, 449-471.
Cheibub, J. A. (2007). Presidentialism, parliamentarism, and democrac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Gerring, J., Thacker, S. C., & Moreno, C. (2005). Centripetal democratic governance: A theory and global inquir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99(4), 567-581.
Hicken, A. (2009). Building party systems in developing democraci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Cox, G. W. (1997). Making votes count: strategic coordination in the world's electoral system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