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編寄語
且讀書,你就是活了兩世;且寫作,你就活了三世。
zuojiaxinganxian
作者簡介
王西蘭,男,1948年生,山西永濟人。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職稱。曾任運城市文聯主席,運城市作家協會主席,山西省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山西省文聯副主席。主要從事小說、散文創作,發表文學作品200多萬字,其中短篇小說《耬鈴叮噹的季節》(1985年,第一屆)、長篇文化散文《大唐蒲東》(2004-2006年度)獲趙樹理文學獎。出版有短篇小說集《耬鈴叮噹的季節》、小說散文集《無悔選擇》、長篇小說《送葬》、長篇文化散文《大唐蒲東》、《不朽關公》,文學傳記《關羽傳》,文學評論集《文學的覺醒與歸真》,隨筆集《藝術是生命的支撐》,長篇報告文學《中國農民原貴生》,文化專著《世紀之問與時代回答》等。有作品翻譯國外。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的藝術瑰寶,紅學的研究是一門學問,同時也是一門藝術,近代研究者頗眾,從不同的角度對紅樓夢作出不同的藝術解讀。而王西蘭老師從紅樓夢人物的描寫藝術出發,著重探討了其中的一種描寫藝術:「不寫之寫」。這是王西蘭老師的獨特發現,從一個新穎的角度對紅樓夢的小說藝術做出解讀。今天推送的《不寫之寫意味深——<紅樓夢>小說藝術賞讀》一文,會讓我們對《紅樓夢》的人物刻畫與描寫藝術有更深層的認識,也會對我們初學者提升欣賞水平和創作水平有所幫助。
——編者推薦
《紅樓夢》裡的人物,描寫得實在是太生動了。一個個人物性格各異又鮮活靈動,讀者仿佛就能從紙上看到活生生的人在行動,在說話。而且這一個人物的行動和言語,決不可能混同於另外一個人的行動和言語,因為他們有著各自不同的性格邏輯,他們的行為和言語都有著各自不同的心理依據。我們常常會以為,這是曹雪芹太熟悉生活了,太熟悉他所描寫的人物了。他隨意地一下筆,各種人物就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紙上。他實在是個天才,是個善於描寫人物的天才。
曹雪芹確實是天才,但我們不能說曹雪芹很隨意地一下筆,各種活靈活現的人物就出現在紙上。《紅樓夢》裡的各種人物,都是曹雪芹嘔心瀝血,獨運匠心的藝術成果。這是曹雪芹根據自己對生活中各種人物的了解和熟悉,根據小說故事情節、矛盾衝突、性格命運等等規定情境的需要,揣摩描摹,精心刻畫,運用典型化的方法進行藝術描寫,才塑造成功的。這要靠他調動起自己的全部生活積累,要靠他一生所經歷的特殊世態人情的經驗,也要靠他在寫作過程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反覆修改,才能達到的藝術境界。
曹雪芹刻畫人物形象,有的是寥寥幾筆,有的則是反覆塗染,還有的是用一種不寫之寫的方法,讓人物形象給讀者留下更深的印象。
什麼是不寫之寫?說來簡單,就是在某種場景裡,沒有去寫某個人物,而又由於沒有寫,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徵反而更突出。就是所謂的不寫之寫,意味更加深長。這當然是更上乘的藝術描寫了。但既然是沒有寫,是不寫之寫,粗心的讀者就可能錯過了欣賞領會的閱讀愉悅,我們就有必要特意指出一下。
有一件事,是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時候的事。
劉姥姥家裡光景十分艱難,由於和賈府掌家的王夫人沾親帶故,就厚著臉皮,到賈府裡來攀扯富家親戚。王夫人和鳳姐(王夫人的娘家侄女)沒有把這門親戚太當回事,給了20 兩銀子就打發走了。時間過去了幾個月,劉姥姥又來了,帶了一些自家莊稼地裡的茄子豆子來表示謝意。沒想到老祖宗「正想個積古的老人家」,見了這位鄉下的窮親戚,竟十分投緣,非常喜歡聽她說些鄉下趣聞,村人奇事,就留她住了兩天。這一天老祖宗宴請湘雲,還特意吩咐要請劉姥姥參加。
劉姥姥也不像上一次那麼拘謹了。她有了些年紀,「世情上經歷過的」,知道些人情世故,知道自己之所以受到老祖宗和大家的歡迎,就是自己能給這些成天養尊處優的人們提供一點笑料。但自己是因為家境貧寒才來這裡套近乎打秋風的,就顧不得太自尊,就故意裝傻角,故意逗大家笑。而王熙鳳和鴛鴦是酒席總管,要逗老祖宗高興,也要故意出劉姥姥的洋相。她們彼此心照,互相配合,酒席上就笑聲不斷。後來上來一個菜,劉姥姥就鼓腮瞪眼,裝作老母豬不抬頭的樣子,實在太逗了,於是大家哄堂大笑。
這一次哄堂大笑,寫的實在是太生動了:
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湘雲掌不住,一口茶都噴了出來。黛玉笑岔了氣,伏著桌子只叫「哎約!」寶玉滾到賈母懷裡,賈母笑的摟著叫「心肝」,王夫人笑的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薛姨媽也掌不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扣在迎春身上。惜春離了座位,拉著她奶母,叫「揉揉腸子」。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
一場酒宴上各種人物各具特徵的笑,就好像發生在我們眼前。沒有一句呆板,沒有一句做作,沒有一句不貼切,沒有一點斧鑿的痕跡。我們已經熟悉的那些紅樓人物,在我們面前一場大笑,寫得生動具體,活靈活現。
更有意義的是,他不光寫出了場面的生動,不光是寫人物笑的神態和聲音,而且在寫人物的性格,在寫人物各自不同的生活角色和身份地位,在寫人物之間的關係——大觀園裡的主客、長幼、尊卑等等人物關係,都在笑作一團中得到體現。這個場面裡不同的人,都按照自己的性格在活動著。而且一個一個的,都非常傳神。
這次酒宴是宴請湘雲的,她是老祖宗娘家的侄孫女,關係密切,地位重要,是重要親戚,而且是這次宴席上的主客;她們史家,是《紅樓夢》四大家族之一,「阿房宮,三百裡,住不下金陵一個史」,身份也格外高貴。侯門千金,宴席主客,她本來不該笑,她應該掌住,掌住,就是忍著,控制著,不要笑出來。但湘雲是什麼性格?她就是愛說愛笑大說大笑的人,哪裡能掌住?她就顧不得自己的主客身份,顧不得端著小姐的款兒(就是如今說的範兒),顧不得淑女象,最先笑起來,而且笑得把口裡的茶都噴了出來。
黛玉呢,是老祖宗的親外孫女,又是長期在外婆家生活的,而且母親不在了,外婆的家就是她的家。她本來可以敞開地笑,但這裡畢竟不是自己的家,她又是那樣敏感,在外婆家裡總是感到理缺,平時總是很刻意地拘束自己。同時她又愛面子,不能不顧形象地放任地笑。於是她儘管笑得岔了氣,忍不住地叫「哎喲」,還是伏在桌子上,不能露出有傷大雅的笑相。
寶玉呢?他是這個大家庭的「鳳凰」,是上上下下都寵著的人。他又是男孩子,是個「混世魔王」,沒有「笑不露齒」淑女規範的拘束,就不用顧慮什麼,怎麼笑都可以,願意怎麼笑就怎麼笑,於是他的笑就沒有什麼寫頭了,曹雪芹就乾脆不寫他的笑了,只寫他笑得「滾在賈母懷裡」——只有他具有滾在祖母懷裡的身份和資格。老祖宗身份最高,年紀最大,也是怎麼笑都行,也沒有什麼寫頭,也就不寫她怎麼笑,只寫了她摟著孫子叫「心肝」。在這個場合,誰摟著寶玉叫「心肝」都不行,寶玉的母親王夫人也不行。
薛姨媽是客,雖然就寄住在賈府的一個空閒院子裡,但畢竟是客,本來也應該掌住,不能失了客人身份,但結果還是沒掌住,「口裡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這也是實在忍不住了,否則怎麼會把茶噴在別人身上,而且還是探春的身上。探春可是賈府裡一點不能輕慢的人物。當然,酒宴上湘雲是主客,但她輩分小,年紀也小,大家不一定把她當客人那般要求。薛姨媽卻是有身份的客,輩分又大,年紀也大,她應該掌住卻沒有掌住——要說另外的誰沒掌住就沒有必要了。王夫人、探春等等,在自己家裡,沒掌住就沒掌住,笑了就笑了,是符合她們身份的。
王夫人「笑的指著鳳姐兒卻說不出話來」,這場笑是鳳姐故意挑起來的,是一場惡作劇,鳳姐又是王夫人嫡親的娘家侄女,王夫人這會應該是要指著她責怪幾句,但也笑得說不出來什麼話了。
惜春最小,只有她有奶母跟著,只有她可以叫奶母揉揉腸子,小姑娘之態可掬。
這些人物都笑得很放任。不是特別逗,特別好笑,大家都不會笑得這樣放任。但是,那些在酒席邊上服務的丫頭們,就不能太放任,不能忘形地笑。笑倒是可以笑,但不能忘了自己下人的身份,得有所克制,不能只顧笑,忘了自己伺候主子的職責。「地下無一個不彎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著笑去的,也有忍著笑上來替他姐妹換衣裳的。」
更絕的是鳳姐和鴛鴦,她們是這場惡作劇的策劃者,施行者,她們要是笑了豈不穿幫了?露餡了?所以只有她們兩個不笑。
她們不笑比笑了還有意思。
更有意思的是,還有沒寫的。
還有沒寫的?誰?
——迎春。探春的碗扣在迎春身上了,迎春怎麼樣了?沒寫。
迎春就是個沒反應的人,是個木訥遲鈍的人,是個低眉順眼的人。她是老大賈赦「屋裡人」生的,是個「庶出」,地位本來就低,她又生性懦弱,隨遇而安,凡事都是沒主見也沒脾氣的,對什麼事情也不會太關注,連身邊的下人丫頭也管教不住,反倒要受她們的哄騙和擺布。這樣一個人,這時候只能是似笑非笑,就沒有什麼寫頭了。這就是迎春的性格,沒寫還是寫了。
還有嗎?還有沒寫的嗎?
還有,還有更重要的。
熟悉大觀園人物的讀者,應該注意到,這些笑作一團的人群裡,缺少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一個最重要的人物。
薛寶釵!
薛寶釵是《紅樓夢》裡與林黛玉一樣重要的人物,是林黛玉的愛情競爭者,是寶二奶奶寶座的覬覦者。她來到賈府的時候,寶玉和黛玉已經是賈府上下公認的一對兒,寶玉的婚姻「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最初的情勢當然對薛寶釵不利。但薛家是確立目標,後發制人,步步為營,穩紮穩打,進入賈府不久,就造了一個輿論:寶釵的脖子上戴著一個項圈,掛了一個金鎖,說是一個和尚給的,而且聲言「以後要與有玉的配成姻緣」。
所謂「金玉良緣」就成了一個戰略規劃,引導了寶二奶奶爭奪戰全面展開。黛玉的優勢是老祖宗的外孫女,但寶釵的優勢是王夫人的外甥女;而賈府裡的主導權正在從老祖宗向王夫人方面轉移。黛玉家裡父母雙亡,沒有了任何依靠;寶釵的舅舅(也是寶玉的舅舅)卻是「京營節度使」,即首都衛戍區司令。家庭陣營的優勢劣勢已經非常明顯,薛寶釵處心積慮的是要多方面展示自己的個人優勢。林黛玉經常會使點小性子,而薛寶釵處處表現得雍容大度;林黛玉說話尖刻,薛寶釵說話就十分溫婉敦厚;林黛玉不會在外婆舅母面前逢迎討好,而薛寶釵則在老祖宗和姨媽面前貼心貼肺,表現得十分圓滑世故。在眾人面前,在公眾場合,薛寶釵更是要表現得安分隨時,罕言寡語,裝愚守拙,端莊賢慧,完全是一個淑女的標準形象。
這一次酒宴上哄堂大笑的場合,薛寶釵當然要格外注意不能有失儀態,不能在大家面前破壞了自己平日裡端莊、賢淑、嫻雅的印象。王熙鳳在酒宴上搞的惡作劇,實在是太逗了,太好笑了。客人也罷,家長也罷,都忍不住放任地笑了,酒宴上的人基本上都失態了,只有薛寶釵掌住了。這樣的情況,只有她能保持端莊嫻雅的樣子,只有她具有做出大家閨秀樣子給人們看的心機。她能忍人所不能忍,因為她心裡有著登上寶二奶奶寶座的偉大目標,再難忍的事她都得忍,她都能忍,她都會忍。她在平常生活中,就一直這樣做著,就一直這樣頗費心思地表現著,日復一日地表現著,她才最後贏得了領導層的歡心,她才能戰勝林黛玉成為寶二奶奶,才能最終實現她的寶二奶奶夢。「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薛寶釵終於勝利了,她笑在了最後。
當然,《紅樓夢》的最後結局是寶玉出走,當和尚去了。寶二爺沒有了,寶二奶奶還成其為寶二奶奶麼?她的笑變成了苦澀的笑。用盡心機的成功,變成了一種無言的結局。
一次不寫寶釵的笑,竟有這麼大的名堂?是不是過度解讀了?也許是作家忘了寫?也許是寶釵就不在宴席上?
並沒有過度解讀,就是有這麼大的名堂。作家也不是忘了寫,更不是寶釵不在宴席上。在描寫這場哄堂大笑的前兩個自然段,就這樣敘述參加宴會的人物:
調停已畢,然後歸坐。薛姨媽是吃過飯來的,不吃了,只坐在一邊吃茶。賈母帶著寶玉、湘雲、黛玉、寶釵(!!)一桌,王夫人帶著迎春姐妹三人一桌,劉姥姥挨著賈母一桌……
不寫之寫,完全是作家的藝術匠心。
不寫之寫的,還有一件事,是那次著名的寶玉砸玉事件。
我們知道,自從薛寶釵進了賈府,寶玉和黛玉的愛情就有了挑戰者,林黛玉就有了危機感。以林黛玉的弱勢地位,還有她的敏感性格,就很容易猜忌寶玉和寶釵的關係。寶玉生來就胎帶一塊「寶玉」,而薛寶釵恰巧就有一個和尚給的金鎖。這是一種很有欺騙性的輿論戰。黛玉感到威脅的、不能釋懷的,就是這個「金玉良緣」。她不能對寶玉公開地剖白心跡,不能正面地表達愛情,就只有經常對寶玉使點小性子,弄一些小彆扭,嘴上常說的話就是「我知道你心裡有妹妹,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這是他們的愛情無奈的痛苦的表達方式。這一天黛玉病了,寶玉去探望,不知怎麼又說起了「金玉良緣」這個惱人的話題。兩個人不能明白說,只能反著說,越說越說不清,越說越覺得對方不理解自己,越說越覺得自己委屈,說著說著就急了。寶玉為了表白自己並不理會所謂的「金玉良緣」,就摘下自己的「寶玉」要砸。
賈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寶玉」是寶玉的命根子,砸了它,豈不是要了寶玉的命?這當然又是黛玉決不願意的。
黛玉就哭了。
曹雪芹這樣寫他們的哭:
……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巴東西?有砸它的,不如來砸我!」
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後來見寶玉下死勁的砸那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下來。寶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麼相干?」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眉眼都變了,從來沒氣得這麼樣,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拌嘴,不犯這砸它;倘或砸壞了,叫她心裡臉上怎麼過的去呢?」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上來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
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子吐溼。雪雁忙上來捶揉。紫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些。才吃了藥,好些兒,這會子因和寶二爺拌嘴,又出來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麼心裡過的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上來了,可見黛玉還不如紫鵑呢。又見黛玉臉紅頭漲,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見了這般,又自己後悔:「方才不該和她較證,這會子她這般光景,我又替不了她。」心裡想著,也由不得滴下淚來了。
襲人守著寶玉,見他兩個哭的悲痛,也心酸起來;又摸著寶玉的手冰涼,要勸寶玉不哭罷,一則怕寶玉有什麼委屈悶在心裡,二則又恐薄了黛玉:兩頭兒為難。正是女兒家心性,不覺也流下淚來。紫鵑一面收拾了吐的藥,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輕輕的扇著,見三個人都鴉雀無聲,各自哭各自的,索性也傷起心來,也拿著絹子拭淚。
四個人都無言對泣。……
——「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各有各的哭法,各有各的心理活動,各有各的性格依據。寶玉和黛玉,都不能明白表露自己的心跡,只認為自己不被對方理解,只能錯怪對方不理解自己。襲人和紫鵑呢,又要勸解自己的主人,又不能厚己薄彼,不能顧此失彼,要照顧到對方,說的話就說到了對方的心坎上。這又叫自己的主人更傷心,覺得對方還不如對方的丫頭呢,於是兩個人只會越哭越傷心。兩個丫頭都是主人的貼己,都知道主人的心思,感同身受,替主人傷心,也只有跟著哭。
四個人都無言對泣。
在場的明明有五個人,怎麼寫四個人在哭呢?沒有寫誰呢?
——雪雁。
黛玉父母雙亡,又沒有近族可以依靠,也沒有兄弟姐妹可以作伴,老祖宗就接她來到賈府生活。她從南方帶來的,只有自己從小的貼身丫頭雪雁和奶母。由於雪雁年齡尚小,老祖宗就派自己的丫頭鸚哥伺候黛玉。黛玉很喜歡鸚哥,給她改名為紫鵑。這和寶玉的情況一模一樣。老祖宗怕寶玉的丫頭年齡小些,伺候不周,就把自己屋裡的丫頭蕊珠派給了寶玉。寶玉也喜歡蕊珠,給蕊珠改了名字叫襲人。看寶玉和黛玉給丫頭改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們的文化水準和雅致的性情。襲人對寶玉伺候得很周到,而且有了肌膚之親,但卻與寶玉的人生道路格格不入,還試圖對寶玉的愛情選擇進行幹預;紫鵑對黛玉伺候得也是非常周到,而又性情相投,相處非常好,甚至互為知己。名義上是小姐丫鬟,主僕關係,實際上情同姐妹。紫鵑對黛玉的愛情嚮往十分了解,也努力地給予幫助,反倒是黛玉出於小姐的矜持不肯全盤託出。
本來,雪雁應該與黛玉關係更密切一些。她從小就跟著黛玉,從南方一起來到賈府,本該與黛玉相依為命的,但卻不是這樣,與黛玉相處反而淡薄一些,反而不如從賈母處派來的紫鵑與黛玉那樣投契。就算年齡小,但過了幾年,也長大一些了,但她的心理沒有長大,或者說她生來性情淡漠,就不是一個重感情能夠交心的人。照現在的說法是情商不高。她本來就在跟前,本來就在勸解,在為黛玉服務。那四個人無言對泣,曹雪芹卻沒有寫到她。
她哭了,還是沒哭?
應該是沒有哭。
雪雁就理解不了林黛玉。她與林黛玉就沒有心靈相通,她就不會理解黛玉和寶玉又是相愛又是誤解又要經常拌嘴的矛盾心理,她就理解不了雙方巨大的內心痛苦。她就沒有動感情,當然就沒有哭。這是這個人物的年齡、閱歷、性情、與主人的關係決定的。
雪雁不光是年齡小,更主要的,她就是一個感情冷漠的人,就是與人相處產生不了深厚感情的人。
這也是不寫之寫。這一次不寫,雖然沒有酒宴上不寫寶釵那樣重要,但也同樣是有意義的:
這一處不寫之寫,如果粗心的讀者沒有看出來,沒有看懂,《紅樓夢》後四十回的作者倒是看出來了。不管後四十回的作者是不是高鶚,但他的文學欣賞水平不能說是很低。在後四十回最重要的情節中,他又寫到了雪雁,而且是那樣地合理,甚至也可以說是匠心獨具了。
經過長時間的精心策劃,熱戰冷戰,迂迴蠶食,和平演變,寶玉和黛玉的愛情陣地終於失守,「金玉良緣」戰略規劃終於得到實現。寶玉和黛玉因為愛情的煎熬雙雙病倒了。林黛玉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寶玉已經神志不清精神錯亂。為了給寶玉「衝喜」,賈府決策層決定提前為寶玉舉行婚禮。他們使了一種偷梁換柱的「掉包計」,欺騙寶玉說給他娶的新娘是黛玉,實際上拜堂的是寶釵。薛寶釵鳳冠霞帔,大紅「蓋頭」罩臉,寶玉也很難分辨出是釵是黛。這樣,攙扶新娘的丫鬟就成了關鍵。既然騙他說娶的是黛玉,那就應該是黛玉的丫鬟陪伴在新娘身邊。主子們要紫鵑來擔任這個角色,紫鵑堅決地拒絕了。她當然要拒絕,她怎麼會丟下病危的黛玉,去幫助那些人欺騙寶玉實現「金玉良緣」呢?於是要雪雁來擔任。其實雪雁擔任這個角色更符合身份:她是林家的人,是林黛玉自己家裡帶來的丫鬟。
雪雁竟然去了,陪伴在新娘寶釵身邊。她幫助薛寶釵登上寶二奶奶的寶座,幫助偷梁換柱的「掉包計」順利實施。她的姑娘,她從小跟著的林黛玉,這會兒正悲憤地叫著「寶玉你好——」,魂歸離恨天。
回想寶玉砸玉那一次「四個人都無言而泣」,不寫雪雁,實在是太高明了。
不寫之寫,意味更深。
曹雪芹的藝術匠心,我們可以體會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