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約翰·濟慈是否真的從墳墓裡偷過屍體?如果回看這位19世紀大詩人一些備受推崇的作品,包括他在1819年的春夏季節寫成的詩集,我們可能會發現一些令人頗為不安的線索——這位詩人對於墳墓和遺體有著特殊的迷戀——親自見證死亡的執念也許蓋過了他對於屍體的不安情緒。濟慈幾乎在詩中隱晦地承認了自己對於某種黑暗、危險、不安東西的痴迷。
詩歌愛好者們或多或少的知曉,濟慈對於死亡的概念有著特殊而強烈的情感。於他而言,死亡是一種心嚮往之的靈魂狀態。濟慈在詩歌中常常透露出對於死亡的迷戀之情。他在《夜鶯頌》中曾明確地承認,「多少次」,他「幾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他對夜鶯輕輕吟唱,「在如此多的沉思之韻中呼喚她輕柔的名」。 「而現在,」濟慈還在詩中寫道,「死更是多麼富麗,/在午夜裡溘然魂離人間。」
除此之外,濟慈還在詩中反覆提及葬禮無可比擬的重要性(墳墓、墓地和隨葬品經常出現在他的詩裡),人們通常認為這是濟慈25歲不幸早逝的辛酸先見之明。濟慈在23歲罹患肺結核時寫就了《希臘古甕頌》,如此說來,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為什麼這首歡快的抒情詩的主題卻圍繞著一個破舊的骨灰盒展開。兩年後的1821年2月,濟慈死於痛苦的肺結核及其併發症。
但是,如果說濟慈對於死亡的病態迷戀和對於墳墓的特殊執著並不是(或者說不僅僅是)對於自身死亡將至的先見之明,而是他偷偷挖掘墓地的親身體驗呢?如果說在深夜裡,濟慈秘密非法地幹著為醫學院尋找新鮮屍體的勾當呢?就在1815年10月,濟慈在倫敦蓋伊醫院(Guy's Hospital)註冊成為一名學徒,不久後便晉升為助理外科醫生。這將如何改變我們對濟慈、他的生活以及他非凡的文學遺產的看法呢?
1795年萬聖節前夕,約翰·濟慈出生於倫敦的摩爾門(Moorgate),他是家中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濟慈在倫敦北部的一所學校接受了7年的正規教育,在校期間,這位未來的大詩人顯示出了對於文藝復興早期時期詩歌的興趣。1810年,濟慈被送去當外科醫生、藥劑師(現代藥劑師的雛形)託馬斯·哈蒙德(Thomas Hammond)的學徒,同年,濟慈的母親死於「肺癆」——當時對於肺結核的稱呼。肺結核,當時所謂的「家族遺傳病」,在1818年和1841年分別奪走了濟慈的弟弟湯姆和喬治的生命。在跟著哈蒙德學習5年後,濟慈考入倫敦大學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London),成為蓋伊醫院的醫學生,並且很快被提拔為頗有地位的「裹傷員」(類似於今天的實習醫生)——在經驗豐富的外科醫生的指導下接受訓練,能夠進入手術室協助手術。
當時,似乎所有人都覺得,濟慈理所應當發展在醫院的前途和事業。但恰恰就是這一時期,濟慈的職業生涯肯定會接觸到——無論是從字面上還是從象徵意義上講——一群令人不齒的人,他們就是潛藏在醫學發展陰影之下的、被人鄙夷的偷屍賊。當時的醫學院出於培訓學生和做實驗的目的,經常需要新鮮的屍體,像蓋伊醫學院的外科醫生教師們就需要這些陰森恐怖的「亡者歸來」手藝人(他們對於偷屍賊的美稱)在葬禮結束的幾小時內把屍體挖掘出來,在夜色的掩護下賣給他們。
醫學院學生參與協助偷屍賊不法勾當的事情,其實很早就有記錄,比如《監禁伽利略與其他有關科學和宗教的神話》(Galileo Goes to Jail and Other Myths about Science and Religion)一書就記述了1319年義大利博洛尼亞市對四名年輕醫生提起訴訟,因為後者挖掘和解剖了一名被處決罪犯的屍體。毫無疑問,在濟慈的時代,外科醫生和偷屍賊之間即使沒有同志情誼,也有一種親密無間的關係。英國著名的外科醫生和醫學作家、詩人濟慈的同代人約翰·弗林特·索思(John Flint South)就在他的回憶錄(Memorials of John Flint South)中寫道,如果偷屍賊陷入「法律困境」——被當場抓獲偷屍行徑,「醫學院的老師們會盡力幫助他們……免於警察的審問,」如果有必要的話,「會把他們保釋出來」。
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濟慈在醫學院學習的年代,醫學的發展比起早期需要更多的屍體供應,以滿足類似蓋伊醫院和毗鄰的聖託馬斯醫院(濟慈通常在下午協助手術的醫院)的教學和實驗需要。在1816年,濟慈被提拔為裹傷員之後,J. B. 弗蘭克的學術論文《掘墓偷屍——一個特殊的醫學問題》(Body snatching: a grave medical problem)中記述了當時的伯勒幫(The Borough Gang,倫敦最臭名昭著的偷屍團夥之一,由蓋伊醫院的前護工本·克勞奇資助),就曾罷工拒絕為聖託馬斯醫院提供屍體,意圖把每具屍體價格再提高兩個金幣。
也有猜測認為,包括濟慈在內的外科醫生和醫學院學生曾決定自己動手搞來屍體,不過這充其量也只是猜測。但無可爭議的是,在濟慈接下來幾年裡創作的《伊莎貝拉》(改編自14世紀義大利詩人薄伽丘的小說《十日談》中一則故事)中,的確出現了對於墳墓陰森可怕卻躍然紙上的描述和想像。
《伊莎貝拉》講述了一名年輕女子的故事,她不顧家人的反對,愛上了哥哥手下的僕人洛倫索。伊莎貝拉的兩個哥哥對倆人的愛情十分憤怒,於是他們偷偷將洛倫索殺害,埋葬在樹林裡。不久後,伊莎貝拉找到了洛倫索的屍體,並把屍體挖了出來。悲傷之情使得伊莎貝拉精神錯亂,她把洛倫索的頭顱栽種進一罐羅勒的泥土裡,這罐子被她終日像戀人一樣擁著。在描述伊莎貝拉尋找洛倫索屍體被丟棄的地方時,濟慈平白地在詩中感嘆「為什麼儘是這陰森的描述?為什麼這支筆把墓門說個不完?」:
誰不曾徘徊在青青的墳場,
讓自己的精靈,像一隻小鼴鼠,
穿過泥土的地層,堅硬的沙石,
去窺視腦殼、屍衣、棺中的枯骨?
(查良錚 譯)
詩中「誰不曾」這個奇怪的問題,讓濟慈的心思從泥土摸索到屍體腐爛的墳墓裡,他試圖把這種衝動和行為正常化,而在常人看來,這種衝動和行為肯定是不正常的。他到底想說服誰呢?直到下一節詩,伊莎貝拉才真正開始挖掘(「拿起小刀往地下掘……掘得比守財奴還更心切」),但其實在這之前,濟慈已經帶著我們深入洛倫索墳墓裡「泥土的地層,堅硬的沙石」。
濟慈詩中陰森的描述和可怕的想像,很有可能與他在蓋伊醫院和聖託馬斯醫院與偷屍賊混在一起進行非法勾當的經歷相交織,濟慈把這些經歷隱晦怪誕地藏在「棺中的枯骨」之下。從表面上看,「窺視」(stole原意偷盜,譯詩中有文學化的意譯——譯註)和死人的「屍衣」單獨來看似乎都沒什麼特別的。但是如果把這些詞與「葬禮」聯繫起來變成「窺視葬禮」(funeral stole),就變得相當不自然了。畢竟,「窺視葬禮」恰恰是偷屍賊幹的勾當。突然之間,濟慈不僅把讀者的想像帶到墳墓中,還把盜賊帶到了葬禮旁。
就在1816年,伯勒幫對聖託馬斯醫學院發起了威脅,他們持刀闖入解剖室威脅學生和教職員工。同年,濟慈通過了一場艱難的資格考試,他的許多同齡人,包括他的室友,都未能通過這次考試。同年7月,濟慈獲得了藥劑師資格證。但到了年底12月,濟慈便放棄了從醫之路,專心於寫作詩歌,這一轉變在他的職業生涯中似乎特別奇怪且出人意料。
在周圍許多人看來,濟慈棄醫從文的決定是難以解釋的愚蠢行為,因為他作為學徒時樂善好施,幫助了很多貧困的朋友,卻也因此欠下了不少的債。也許的確是詩歌的浪漫影響了濟慈的選擇,但還是讓人忍不住想知道是否還有別的什麼東西促使他下定決心放棄了長久堅持的學醫之路——「與其說是/追求所愛的東西」,也許就像濟慈的朋友,另一位浪漫主義詩人威廉·華茲華斯所寫的,「更象是/逃避所怕的東西」——那些濟慈看到的、出土的、觸碰的東西。
在棄醫從文的兩年半後,濟慈開始著手寫作英雄史詩《海伯利安的隕落》,這首詩開篇就以一種奇怪的調侃口吻告訴讀者,他們即將讀到的作品,要麼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的想像,要麼是一個瘋子的喃喃自語。他還承諾說,只有在他死後真相才能揭露。但正是這奇怪的聲明,讓這首詩特別的引人注目,難以忘懷:
那意欲重誦的夢,
是屬於詩人還是狂信者,
當這溫熱的書寫之手入了墳塋,便會揭曉。
(郭運波 譯)
在這首詩中,濟慈把自身的存在精簡為塗寫的肢體(「書寫之手」),但是這仍然「溫熱」的手與「墳塋」的同在讓人不寒而慄,不禁使人聯想到鬼鬼祟祟的掘墓盜屍者。而「重誦」這一感嘆縈繞在「墳塋」之上,又加劇了這種令人不安的感覺。靈車(hearse)是將將屍體運送到墳墓的交通工具,而「重誦」(rehearse)卻恰恰是偷屍賊們溫暖的雙手在冰冷的墓穴中幹的勾當(根據詞源字典的解釋,「rehearse」來自於古法語,是由「re,重複」加上「hercier,耙子」組成的,在13世紀被引入英語,意思是重複、背誦或再說一遍,到了16世紀也被用來指練習戲劇。而「hearse」 來自同一詞源,13世紀時英國人借用古法語創造了「hers」一詞,描述一種類似於耙子用來在棺材上放置蠟燭和裝飾品的工具。到了17世紀,「hearse」主要指運送棺材的靈車——譯註)。很顯然,這首詩字裡行間似乎訴說著比表面韻律更多的東西,似乎在文字的表面之下,有什麼東西在急切地攪擾著:仿佛有一個秘密在等待揭開。
大概在濟慈開始創作(並最終放棄))《海伯利安的隕落》的同一時期,他還創作了另一首很大程度上是活人對於死亡空間深入探索和想像的詩。這首詩便是《怠惰頌》,濟慈在1819年春夏季節所寫的著名頌歌之一。
《怠惰頌》一詩圍繞著三個不停來來往往的身影(分別是愛、野心與詩情的化身——譯註)展開:詩人將其比作「他們走過,宛如大理石甕上的人物/當他們轉過去,另一半輪廓顯現」。濟慈對於這三個人物來往的描述方式非常有趣,當看到三人不停地出現又消失,他感到特別驚訝,濟慈寫道:「初遇時的身影重返/於我而言恍如陌生。」好像他絲毫不知三人的來往。但如果濟慈真的站在一個旋轉的甕前的話,由於甕面的曲率,隨著凸面的旋轉,他理所應當地會看到這些人從側面轉回來。唯一能讓濟慈驚訝的解釋就是,他想像的視野其實是在甕內的凹面上,那麼如此一來,每次大理石甕旋轉的時候,三人都是在背後慢慢靠近他的。
1819年4月,據《約翰·濟慈信件選集》(Letters of John Keats)中濟慈自己的記述,就在他創作《怠惰頌》時,曾到倫敦萊斯特廣場參觀了一項有趣的視覺景觀展覽。展覽作品是一幅特殊的包裹狀圓柱形繪畫,內容關於挪威群島冰冷的海岸。這幅畫的創作者亨利·阿斯頓·巴克(Henry Aston Barker)將這幅頗受歡迎的奇怪畫作稱之為《全景圖》(Panorama)。1793年,巴克的父親羅伯特(他創造了「全景」這個詞)發明了這個裝置,這一裝置可以讓參觀者站在一幅旋轉畫的中間欣賞畫作,這與濟慈在《怠惰頌》中對人物運動的描述幾乎完全一致。然而,在濟慈的《怠惰頌》中,隱含的意思並不是說被一幅畫作包圍,而是說他置身在一個骨灰甕中,而與他與相伴的是被火化的灰白色骨灰遺骸。所以只有當讀者完全理解這首詩的敘述者,將自己置身於骨灰甕中那聳人聽聞的含義時,才能更好的理解和欣賞濟慈對於這三者的渴望與追求:
他們第三次從我面前經過,過往時,
每人都把臉轉向我停留須臾,
然後慢慢隱去,我切望能張翅……
(何功傑 譯)
又一次,濟慈又一次在詩中追尋死亡,直至一個可以寂靜安息的地方,想像著與他們靈魂交融,但這一次,濟慈走得如此之遠,他描繪了一種飛蛾撲火般的自我獻祭:「我切望能張翅燃燒,追尋他們。」
1821年2月23日,約翰·濟慈病逝於義大利羅馬,他本來想要藉由那裡溫和的氣候休養身體,以緩解自己迅速惡化的病情。如今,我們已無法準確知曉濟慈在什麼時候、懷著什麼樣的目的寫下了最後這首詩,但可以讀出來,在那令人不寒而慄的詩意想像中,直到最後,他還是在試圖描繪生死相交的場景:
這隻活生生的手,現在還溫熱
還能緊握,假如一旦冷卻,
在寂靜的墳墓裡,它還會經常出沒
在你的歲月裡,使你夜夢寒顫,
以至你也希望自己的心血流幹
讓生命在我紅色血管裡重新流動,
你也會感到心安——瞧這雙手——
我向你伸出。
(何功傑 譯)
這幾行詩似乎在想像中預演了詩人逝去之後又怪異地復活,「這隻活生生的手……在寂靜的墳墓裡」仿佛有著神奇的魔力。不管這一想像,是不是因為與偷屍者伸向地下的雙手而產生的糾葛,他都渴望「感到心安」。只是這一切都深埋在歷史的塵埃中,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似乎很難得知真相。但作為對濟慈不朽詩篇的崇敬者,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以其主張的「美即是真,真即是美」,還他以真相。
註:關於本篇譯文中濟慈詩歌的中文譯文,除了標註譯者的詩篇外,文章中的譯詩為了行文表意對中文譯本進行了一定修改與原創。
(翻譯:張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