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翻譯匠,要搞翻譯,又是個教書匠,要教翻譯。所以免不了看關於翻譯的書。但看這種書居然笑得肚子疼,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準確說來,是頭兩次。
一次是看余光中的《翻譯乃大道》,有一篇談他當年在加州大學講授中國文學時用的課本《中國文學選集》,談及《前赤壁賦》英譯的「大錯」:「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最後一句被譯為「一位寡婦在我們的孤舟上哭了起來」(awidowweptinourlonelyboat),哭得我大笑起來。餘氏評曰「試想蘇子與客泛舟,帶一位寡婦幹什麼?幾個男人和一位寡婦『相與枕藉乎舟中』,在北宋時代可能嗎?」
另一次也是看余光中。在《聽聽那冷雨》這本書中,餘氏認為「精確」固然是翻譯的一大美德,不過若以犧牲「通順」為代價,代價就太大了。如下面這句英文:Don’tcoughmorethanyoucanhelp.要保持「精確」,勢必譯成「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甚至「不要咳得多於你能不咳的」。可是這像話嗎?其實,「能不咳,就不咳」,足矣足矣。
無需說,前者是中文理解上的錯誤,英文本身沒問題;後者則相反,理解沒問題,問題出在表達——不像話,不像中文了。貌似「精確」,實則不倫不類,有話不好好說。餘氏為之困擾的,更是後者。的確,理解錯了,改過來就是。而若通篇有話不好好說,就成了語體、文體上的毛病,改起來活活要命。這玩藝兒我也改過,自然深有同感。
更讓我有同感的是,餘氏作為外文出身且身為外文教授,卻很少談論外文多麼重要,而是胳膊肘向外扭,總是強調中文何其了得。《聽聽那冷雨》有一篇題為《外文系這一行》,其中寫道:「文學批評如果是寫給本國人看的,評者的中文,不能文採斐然,至少也應該條理清暢。至於翻譯,那就更需要高水平的中文程度了。不幸中文和中國文學的修養,正是外文系普遍的弱點。我國批評文體的生硬,和翻譯文體的彆扭,可以說大半起因於外文這一行的食洋不化和中文不濟。」與此相關,餘氏還為翻譯和創作在外文系、中文系不算成果而鳴不平:「中文系如果擁有一位李白或曹霑,豈不比擁有一位許慎或鍾嶸更能激發學生的熱情?」關於外文系,餘氏表示:如果玄奘、鳩摩羅什、聖吉洛姆、馬丁·路德等譯家來求教授之職,「我會毫不考慮地優先錄用,而把可疑的二流學者壓在後面。」
余光中這話是二十多年前他當臺大外文系主任時說的。今天呢?怕也依然如故。在絕大多數系主任以至校長眼中,李白的「床前明月光」能比得上許慎的《說文解字》嗎?那可是文字學的開山之作啊!曹雪芹(曹霑)的《紅樓夢》能比得上鍾嶸的《詩品》嗎?那可是填補學術空白的詩論專著!至於躲進大雁塔悶頭搞佛經翻譯的玄奘,當教授更是比西天取經還難。即使同搞翻譯,「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這種所謂學者型翻譯,也肯定比土裡土氣的「能不咳,就不咳」更入校方法眼。
影響所及,堂堂高等學府,不僅沒了李太白的鬥酒詩百篇,甚至劉姥姥自然而然的幽默感也沒了,以致十個教授有八個不會寫文章:「中文不濟」。而「中文不濟」造成譯文「不濟」,「不濟」的譯文又反過來導致原創中文「畸形歐化」。「畸形歐化」的文體對電視報紙等大眾媒體影響尤其顯而易見。余光中舉例說「進行」幾乎成了萬能動詞:「我們對國際貿易問題已經進行了研究/心理學家在老鼠的身上進行試驗」。餘氏質問,為什麼就不能說「詳加研究」和「用老鼠來做試驗」?
無獨有偶,日前用智慧型手機看某官方公號上面的一則報導,謂「近日中國C9高校校長專程到華為進行了參觀拜訪,任正非進行了熱情接待」。同樣,為什麼就不能說「到華為參觀訪問(拜訪亦欠妥)/任正非熱情接待」?餘氏當年感嘆:「這種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的譯文體,如果不能及時遏止,總有一天會喧賓奪主,到那時,中國的文壇恐怕就沒有一寸淨土了。」
危言聳聽?不!餘氏如此感嘆的當年還沒有網絡沒有手機。而現在,網絡文體、手機文體正在大行其道,大耍威風,大舉進攻。說痛快些,中國人好像越來越不會說中國話了。謝天謝地,眼下還沒聽到有人說「不要比你能忍的咳得更多」……(林少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