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
浙江諸暨人,原名趙麗雅。1986年至1996年擔任《讀書》編輯。1996年起進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開始深入研究文物考古,用考古學的成果來研究文學作品,著作有《詩經名物新證》《詩經別裁》《脂麻通鑑》《先秦詩文史》《奢華之色》系列、《<讀書>十年》系列等。
摺疊扇底一捻風
文 | 揚之水
摺疊扇的故事,始終為人們所喜,因為它事關三國:日本,高麗,宋代的我們。當然應該說我們的宋代,不過把話倒過來,便如我們回到了歷史情境一般。那時候正有一首小詞調寄《生查子》,題為「詠摺疊扇」,詞曰:「宮紗蜂趁梅,寶扇鸞開翅。數折聚清風,一捻生秋意。/ 搖搖雲母輕,嫋嫋瓊枝細。莫解玉連環,怕作飛花墜。」小詞清妍婉麗,當時即為人所稱賞,後來的張孝祥曾以此詞為人題扇,乃至它被誤收到《於湖集》中,事見南宋陳鵠《西塘集耆舊續聞》卷一和洪邁《容齋隨筆·四筆》卷一三。詞作者實為朱翌,字新仲,其父朱載上,東坡聞其雋句而激賞,二人遂成知己。新仲的詠摺疊扇意趣玲瓏而又有著詠物貼切的好。詞道宮紗製作的扇面輕薄如雲母,其上點綴蜂和梅,輕盈的扇骨舒展如翼合攏如束,扇軸處更挽著一個玉連環的扇墜。「數折聚清風,一捻生秋意」,是它的可愛處,「莫解玉連環,怕作飛花墜」,摺疊扇的綽約纖巧則尤勝於傳統之團扇。 夏日裡的一縷清風,憑了無所不在的工致竟生出無限嬌媚。難怪它常常握在玉人手中,是閨秀所愛。李龏《摺疊扇》:「尺素裁成半葉荷,竹批六夾影相羅。玉人笑把遮羞面,還向絛邊見笑渦。」①江蘇武進村前鄉南宋墓所出仕女遊園圖戧金朱漆奩,便正好可以說它是畫中有詩(圖一)。婺源博物館藏一柄宋代銅鏡,鏡背圖案是柳枝下一個展開的摺疊扇②(圖二)。此時臨安小市裡正開著「周家折揲扇鋪」,因此故宮博物院藏南宋《蕉蔭擊毬圖》中,高桌後面支頤觀看的女子面前也放著一把尚未完全合攏的摺疊扇,扇子下邊還繫著很長的紅流蘇(圖三)。此作原系在蘇漢臣名下,雖不可靠,但善繪風俗則有同妙,摺疊扇的細節,便是畫家眼中的時尚而被擷入畫圖。
圖一 戧金仕女遊園圖朱漆奩 江蘇武進村前鄉南宋墓出土
圖二 宋代銅鏡 婺源博物館藏
圖三 南宋《蕉蔭擊毬圖》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關於摺疊扇的傳入中土,也是討論了很久的熱門話題,或曰朝鮮,或曰日本,結論是為後者。王守稼《漫話摺扇與中日文化交流》③、王勇《日本摺扇的起源及在中國的流布》④,均於此辨析甚詳。王勇文援引日本考古發現中平城京遺址所出奈良時期的檜扇,自然是更為有力的證據。
摺疊扇創製於日本,復傳至高麗,而麗人又有不少新的創造。北宋徐兢使高麗,歸來記述見聞作《宣和奉使高麗圖經》,卷二十九說到高麗扇有三種,其一曰「畫摺扇」:「畫摺扇,金銀塗飾,復繪其國山林人馬女子之形,麗人不能之,雲是日本作,觀其所饋衣物,信然。」這裡的「觀其所饋」之饋,疑當為繢,即繪也。此與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六「高麗圖」中的說法一致,即這一類畫摺扇,「上畫本國豪貴,雜以婦人、鞍馬,或臨水為金砂灘暨蓮荷、花木、水禽之類,點綴精巧,又以銀泥為雲氣月色之狀,極可愛,謂之倭扇,本出於倭國也」。 今天見到的畫跡尚可印證宋人的形容。日本大阪市藤田美術館藏一件扇面法華經冊子,為平安時代後期物,正面寫經,背面是雲母地子上灑金銀箔,然後作「大和繪」風的花鳥畫⑤(圖四)。又日本嚴島神社收藏一把十二世紀的彩繪檜扇,據云為平氏家族捐贈。銀鍍金的扇軸串起三十四片細薄的檜木扇骨,其上用絲線相連,正反扇面均胡粉作底,上塗雲母,金銀製成的箔片、箔條、砂粒點綴其間,正面繪男一,女一,童子一,背面是梅花綻放的沙洲,沙洲上一輛獨輪車,一對螢火蟲⑥。黃庭堅《謝鄭閎中惠高麗畫扇二首》句雲「蘋汀遊女能騎馬」,可知所詠便是這一類,不過是頂了「高麗畫扇」的名字。
圖四 扇面法華經冊子 日本大阪市藤田美術館藏
徐兢所記另一種為「白摺扇」:「白摺扇,編竹為骨,而裁藤紙鞔之,間用銀銅釘飾,以竹數多者為貴,供給趨事之人,藏於懷袖之間,其用甚便。」與畫摺扇相比,白摺扇自是減等,或系麗人自製,而它又傳到遼。北宋王珪作康靖趙公即趙㮣墓志銘,曰皇祐三年㮣使遼,「席上請賦『信誓如山河』詩,公詩成,契丹主親酌玉盃勸公飲,以素摺疊扇授其近臣劉六符寫公詩,自置懷袖中」。此事也見載於《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一六八。
此外一種曰「松扇」,也是摺疊扇之屬,卻是編織而成,而最見高麗特色,宋人題詠也最多,著名如張耒《謝錢穆父惠高麗扇》,蘇軾《和張耒高麗松扇》,又黃庭堅《戲和文潛謝穆父松扇》《次韻錢穆父贈松扇》。穆父名勰,元豐七年使高麗,松扇即此行所得,歸來分贈友朋,因有一時唱和之盛。《圖經》云:「松扇,取松之柔條,細削成縷,槌壓成線,而後織成,上有花文,不減穿藤之巧,唯王府所遺使者最工。」松扇圖案或鸞鳥團花,在詩人筆下,便是「雙鸞織花大如月」⑦;或雪山松鶴,而意致高遠,北宋「清江三孔」之一的孔武仲曾在寺中一見,——《錢穆仲有高麗松扇館中多得者以詩求之》「我雖相見無所得,坐憶松鶴生微涼」,句下自注云:「往年在廬山,見僧房有高麗松扇,斂之不盈寸,舒之則雪山松鶴,意趣甚遠。」⑧不過松扇在宋人眼中多半只是屬於精美的工藝品,所謂「持贈小君聊一笑」(黃庭堅《戲和文潛謝穆父松扇》),「乞予誰家小桃葉」(周紫芝《遠猷家高麗松扇》),一個援東方朔之典,一個用了王獻之故事,而都在說著高麗松扇持以送閨中人,才是最為合宜。
十一世紀至十二世紀中葉,宋、遼、金與高麗的往來都很密切,儘管政權之間有時是敵對態勢。其時對高麗的熟悉便遠遠勝過日本,摺疊扇底的一縷清風因此總是來自高麗,日本扇則很是稀見,雖然它很早就作為貢物進入宋廷⑨。江少虞說,熙寧末年,他在汴京的相國寺見到賣日本扇,「琴漆柄,以鴉青紙厚如餅,揲為旋風扇,淡粉畫平遠山水,薄傅以五彩,近岸為寒蘆衰蓼,鷗鷺佇立,景物如八九月間,艤小舟,漁人披蓑釣其上,天末隱隱有微雲飛鳥之狀,意思深遠,筆勢精妙,中國之善畫者,或不能也。索價絕高,餘時苦貧,無以置之,每以為恨。其後再訪都市,不復有矣。」⑩講述親身所歷,自教人覺得親切可信,由此也見出日本扇在當日的珍稀。而摺疊畫扇原為「倭扇」,亦未必人人盡知。 大約日本扇的精微高妙尤在於畫,即泥金地子上的「大和繪」,而高麗扇的扇骨製作則別有工巧。竹之外,又或用銀,吳則禮《有懷介然偶作因寄之》「君對幽人洗銀轂」,句下自註:「予嘗以三韓銀轂扇贈之 。」⑪此銀轂,或即銀股,那麼這是竹扇骨之外的又一種。宋、遼、金於摺疊扇的仿製,其範本便是高麗。趙彥衛《雲麓漫鈔》卷四:「今人用摺疊扇,以蒸竹為骨,夾以綾羅,貴家或以象牙為骨,飾以金銀,蓋出於高麗。」劉祁《歸潛志》卷一錄金章宗《蝶戀花·聚骨扇》:「幾股湘江龍骨瘦,巧樣翻騰,疊作湘波皺。金縷小鈿花草鬥,翠絛更結同心扣。/ 金殿日長承宴久,招來暫喜清風透。忽聽傳宣須急奏,輕輕褪入香羅袖。」這一柄摺疊扇的可愛幾乎盡在扇骨,所謂「金縷小鈿花草鬥」,亦扇骨之飾也,「翠絛更結同心扣」,則是與扇軸相連的流蘇,這裡的「同心扣」與朱新仲小詞中的「玉連環」正是同樣的旖旎風致。
圖五 元代陶塑 內蒙古博物館藏
元代,人們見到的日本扇仍是以畫工見勝。元洪希文《書倭人摺疊扇》「繪畫深知採色工」(《續渠軒集》卷六),又貢性之《倭扇》「外番巧藝奪天工,筆底丹青智莫窮」(《南湖集》卷下),均是也。摺疊扇在生活中的使用,元代也並沒有中斷。內蒙古博物館藏元代陶塑中有女子手持摺疊扇的形象⑫(圖五)。前引《南湖集》同卷又有詠摺疊扇的兩首詩,不過仍是「出懷入袖總相宜,用舍行藏各有時」之類的舊話。要之,摺疊扇至此仍未與士大夫寄情言志的諸般雅趣合流,摺疊扇上揮灑翰墨尚未蔚成風氣,因此它也沒有成為文人熱衷的話題。直到明代,才扇起新風。
圖六 明宣宗繪摺疊扇 故宮博物院藏
圖七 張復《松巖高士圖》泥金扇面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圖八 文徵明《古木寒江圖》泥金扇面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傳世作品中最早一件摺疊扇上的繪畫是故宮博物院藏明宣德二年春日宣宗所繪大摺扇,即一面為「柳蔭賞花」,一面為「松下讀書」。扇面縱五十九點五釐米,橫逾一點五米,可稱巨製,而它實在也是很特殊的一個例子⑬(圖六)。此後數十年,摺疊扇上的文人作畫作書大約已經很是盛行。明黃佐《翰林記》卷十六「賜觀擊毬射柳」條雲,「自天順辛巳迄成華戊子,凡遇端午,輒賜牙骨聚扇,上有御製《清暑歌》《解慍歌》及諸家繪畫,織金扇袋」⑭。端午日御賜百官團扇是唐代已有的風俗,此際則改為聚骨扇亦即摺疊扇,而又在扇面上作書。明汪砢玉《珊瑚網》卷二十三下錄祝枝山語:「書聚骨扇,如令舞女在瓦礫堆上作伎,飛燕玉環亦減態矣。呵呵。」這裡用到的比喻很有意思,末了的「呵呵」也仿佛是帶了幾分新鮮感的得意。而不論傳世還是出土,明代摺疊扇的扇面製作均以泥金或灑金為多,傳世扇面如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張復繪《松巖高士圖》(圖七)、文徵明繪《古木寒江圖》(圖八)⑮,出土成扇如揚州城北鄉明盛儀夫婦墓出在夫人棺中的兩柄⑯,上海寶山明朱守城墓和松江區明諸純臣墓出土的一批⑰(圖九、圖十),又出自江蘇吳縣東山許裕甫墓的文徵明書畫扇⑱。諸純臣墓中的一柄山水扇和文徵明作書與畫的摺疊扇依然用著泥金地子,似乎猶存日本扇的一點影響。自永樂初年始日本入中國的貢物中即有「貼金扇」,而它直到明末仍被雅人稱道,如文震亨《長物志》卷七中之說扇。 談遷《棗林雜俎·和集》「金箔」條曰:「宋人謂黃金之耗在於佛像,夫佛像固足耗,而今日之耗莫大於屏障、榜署、箋箑、器飾之類,歲耗不可勝計。如金陵、蘇、杭制扇遍天下,其靡金箔何限。」所謂「今日」者,明末也,可見當時風氣。
圖九 泥金摺疊扇 上海寶山明朱守城墓出土
圖十 泥金摺疊扇 上海松江區明諸純臣墓出土
總之,摺疊扇創製於日本,其後傳至高麗,由是再傳中土,遂為宋、遼、金人所熟悉,並且有了自己的製品,不過要到明代,它才與士大夫的雅趣合流,且使扇面藝術成為文人的藝術天地。可以說,摺疊扇底的一捻清風始終未斷,只是它完全進入士大夫的藝術世界以及審美視野,是在入傳中土數百年之後。而粗心的明人在考察其歷史的時候,卻忽略了其中的若干細節,敘述中不免使線索變得若斷若續,以至於今人抑或被它誤導,一些辭書似亦也未能免也。
注釋:
①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冊五九,頁37416,北京大學出版社一九九一年至一九九八年。
②《婺源博物館藏品集萃》(詹祥生主編),圖五一,文物出版社二〇〇七年。
③《文物》一九八二年第七期。
④王勇《中日關係史考》,頁130~148,中央編譯出版社一九九五年。
⑤《重要文化財·9·繪畫·Ⅲ》,圖2,每日新聞社一九七四年。
⑥町田甲一《日本美術史》,頁180,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一九八八年。
⑦周紫芝《遠猷家高麗松扇》,《全宋詩》,冊二六,頁17217。
⑧《全宋詩》,冊一五,頁10267。
⑨見《宋史》卷四九一《外國傳》,事在宋太宗端拱元年。
⑩《宋朝事實類苑》卷六十《風俗雜誌》「日本扇」條)
⑪《全宋詩》,冊二一,頁14316。
⑫中華世紀壇等《成吉思汗——中國古代北方草原遊牧文化》,頁315,北京出版社二〇〇四年。
⑬南訪《明代大摺扇》,頁82,《文物》一九八九年第八期。
⑭ 清劉廷璣《在園雜誌》卷四「扇」條曰:時人所用多金白紙扇,「其扇本名摺疊,亦謂之撒扇,取收則摺疊,展則撒舒之義。明永樂中,朝鮮國入貢,成祖喜其卷舒之便,命工如式為之。自內傳出,遂遍天下。其始不過竹骨繭紙薄面而已,迨後定製每年多造重金者進御。一面命待詔書寫端楷,一面命畫苑繪畫工致,預於五月一日進呈,以備午日頒賜嬪妃宮女」。按黃佐嘉靖時歷任翰林編修、侍讀,後又掌南京學士院,劉廷璣為康熙時人,關於摺疊扇的記述,後者於清代之種種所言至為親切,而明代宮廷之況,當以黃佐所記更為近實。天順辛巳,乃天順五年(一四六一年)。
⑮兩例均為觀展所見並攝影。前例款署「丁未」,為成化二十三年。
⑯馬庭順《揮灑聚散見乾坤——揚州博物館藏摺扇賞析》,頁48,《收藏家》二〇〇〇年第九期。
⑰何繼英《上海明墓出土摺扇》,頁36,《上海文博論叢》二〇〇三年第一期。
⑱國家文物局《中國文物精華大辭典·金銀玉石卷》,頁451,上海辭書出版社等一九九六年。
(原載於《棔柿樓集·卷六 兩宋茶事》,
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