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夢
芳
菲
作者:鳴廊 編輯:一夢芳菲
醉美江南聽雨人
因為多次去過江南,我在江南斷斷續續生活一個多月,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江南的雨。所以,在江南,聽雨,是常有的。
一日之雨不同。夜雨最佳,晨雨次之。
「小樓一夜聽春雨」,忽然在夜半被一陣細碎的沙沙聲驚醒,開門,一陣涼意撲面而來。於是枕在雨聲中,想起張愛玲說的,以為是住在溪邊,又以為是因為下雨而你不來。心裡多少歡喜和悵惘,夜那麼黑,那麼寂靜,心事融化在裡面,誰也不曉得。
雨聲漸緊,整個天地仿佛都浸泡在水裡,濃翠的青色雖然看不見,但想想看,那些植物一定是歡喜的。青白二蛇仙,在水氣氤氳的西湖上,也一定是舒展又嫵媚。
雨聲,就像翡翠環佩,互相敲擊,從遙遠的地方一浪一浪傳過來,風雨包裹的小樓,猶如大海浮舟,飄搖啊飄搖,緩緩入夢。
早上滿是落雨後的狼藉。彩色的小香樟葉、紫藤花、海棠子或桂子鋪了一地,疾風過來,又刷刷一陣殘存的雨聲,仿佛給睡夢中錯過聽雨的人留言——「你聽,你聽」……你站一站,怔一怔,又緊裹衣衫,匆匆趕路了。
四時之雨不同。春雨最美,梅雨最下。
初春的雨,尤其是驚蟄時節,有驚動天地的歡喜,有勢不可擋的潛力。逢雨來即是草木的佳節,鮮翠一日深於一日。雨是如此之潤,如此之靜,遇湖變成煙水,遇樹變成輕紗,雲蒸霞蔚,一如仙境,雖然無聲,仿佛也能聽到它的飄動和瀰漫。坐在窗前案頭,讀書寫字也漸漸洋洋灑灑起來。
梅雨最苦,「雨師一日三回到」,久久地主宰著天地,仿佛被灰色的簾幕籠罩,臃腫地透不過氣來。這時候,聽雨總是煩悶的,心裡響亮不起來。不過,酣眠一場,還算是愜意。
聽雨,所處之地不同。船雨最宜,亭雨惱人。
曾去過西溪,一路坐船來回,船艙悶熱,打開舷窗,微雨吹進來,頓時爽快!依著船搖晃,看船邊豐茂水草划過去,岸上爛漫桃花開起來,細雨在船頂密密麻麻地打著,和著悅耳韻律的槳聲、水聲,遙想著「畫船聽雨眠」的情致,絲絲入扣,瀟瀟愜意。詩人說「芰荷聲裡孤舟雨,臥入江南第一州」,詞人說「浪花中、一葉扁舟,睡煞江南煙雨」,羨煞人也。現在卻鮮有山水一程、臥聽細雨的機會了。
在江南,老天的心思很難猜,頃刻間就有可能陰雲密布、大雨傾盆,猝不及防。好在是處亭臺樓閣,權可以稍避一避。聽雨窸窣從屋簷傾下,雖然暢快,但若只是一個人,只能算是苦等。「最美的下雨天,是和你一起躲過的屋簷」,於亭中一起躲雨,也不枉這天地的獨造吧。
聽雨之人,二三最好,人眾則劣。
聽雨是靜謐處閒雅事,大概孤獨時才能聞見天籟,傾聽心聲與天語的應和,但一人獨聽,未免有點過於惆悵,正如飲酒,容易愁上加愁。最好是二三知己,玻璃陽臺,對一簾桂子老雨,木椅喝茶,說書論曲;或者小閣欄檻,對一窗桃花嫩雨,新韭陳醅,閒話流年。單曲循環的純粹雨聲做背景,橘黃的檯燈下,若隱若現,似斷似續,真是又雅又暖。
人眾則不美,但聽得世俗喧譁,耳邊聒噪,別說聽雨,聽話都難。
江南所聽之雨,是香雨。
在江南一月,發現這雨也是有別的,曾以為只有杏花雨、海棠雨、芭蕉雨、梧桐雨這樣的「色雨」最美,誰知竟還有有梔子雨、香樟雨、茉莉雨、蘭花雨、桂花雨、梅花雨之類的「香雨」……一種說不上名的植物,雨中也散發著一種新姜的香味,這水汽和香氣混在一起的精釀,仿佛可以染衣,可以沁魄。江南的花不比北方的牡丹、芍藥、薔薇、月季那樣盛大奪目,而是又小又淡,香氣馥鬱,如同懷中藏著萬卷書的女子,時時刻刻總能感受到她的內秀。這些花兒,香魂未因雨而消減,反而注入雨裡,讓雨也變得靈妙起來。
江南所聽之雨,是詩雨。
一方水土,一方風雨。雨到江南,則溫順又詩意。沐著靜園池塘雨,伴著多情楊柳風,飄上白牆黛瓦簷,落入夜半漁火烏篷。同樣是詩雨,深山裡的雨,是「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是「樹梢百重泉」,是「一川夢雨常飄瓦」,或豐沛,或狂暴,或飄忽無定。而「落花風雨滿江南」時,是「滿簷風動海棠雨」,是「輕風細雨分寒暖」,是寒微的,是細密的,是雜著落花的,是撐傘行在古橋深巷,深情款款的!
江南所聽之雨,是情雨。
多少離開江南的人,最是記得江南的雨,雖然說「江南煙雨岸,何處不堪留」,然而卻是「故國飄零,畫船聽雨,甚時重到」?遠在他鄉,有人將山泉錯認為江南的雨——「山泉響似江南雨,林下不聞啼鷓鴣」,也有人誤將竹葉上的雨,當作是江南的雨——「葉間尚有湘妃淚,滴作江南夜雨聲。」雨,成了他們最思念的江南。多情的,並不是雨,應是那說不出的心事。在無眠的夜晚,或是伴著轉換的季節,一處悵惘的樓臺,一次歡會雅集,一句洞徹人心的詞章,因曾交付給了雨聲,也就瀰漫了香氣。
「記得小樓,聽一夜,江南春雨。夢醒簫聲,流水青蘋,舊遊何許?」再來尋覓當時遊伴,霎時傷情,那時幽夢,彼端醉美,已杳然而去,只有舊時的雨聲聽過心聲,心聲相伴過的雨聲。只好就來年的春風,將這一把相思骨,又重新埋藏在江南那無邊煙雨中。
真想在江南,就花隨草,說一世情話,聽一生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