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我與振平哥還都幹著民辦教師,一月只有120元的工資,很難維持生計,所以7月25日一放暑假,我們上午剛走出校園的大門,還沒來得及與妻兒見上一面,下午就和狗頭爹、喜喜爹一行四人到河津市連百村——黃河灘打工掙錢。
我們乘坐著公共汽車一路顛簸,好不容易來到連百村,已是日落西山,天已黑定。一時半會還找不下僱主,幸好碰到我們村幹活的一群婦女,她們答應讓我們先在她們的僱主家休息一晚上,等第二天再尋僱主。夏天好打發,我們在平房上鋪了一張涼蓆,將就了一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就趕緊起來找僱主。我和振平哥因為第一次出來幹活,還帶著幾分陌生和羞澀,狗頭爹也不善言談,所以找活的事情就落到了善於交際、多次來此打工的喜喜爹身上。一開始找了幾家,不是已經有人幹了,就是對我和振平哥兩個戴著眼鏡的文弱書生持懷疑態度,怕難以勝任工作。最後總算談妥了一家,這家僱主說就看中我和振平哥兩個年輕,因為到這裡打工的不是老年人,就是婦女。每人每天10元工資,先到大豆地裡去鋤草。
連百村裡緊靠黃河灘,土地寬廣,每家每戶大概都有幾十畝地,多的甚至達到一二百畝,靠自己根本顧不過來,所以常僱人幹農活。土地經過黃河水的浸潤,變得鬆軟而肥沃。這裡水脈極淺,在地頭打上十幾米深,地下水就會汩汩湧出,人站在井口,用鋤頭掛上茶壺,就能灌上一壺水。因此每一塊地頭都打一眼井,每一家都備有機器和抽水泵,到澆地時,把抽水泵放到井裡,拉開幾十米長的管子,發動機器澆起地來。通常每塊地大約需要七八天,有的地塊大了用時會更長,人吃住都在地裡。村裡大部分都在地裡蓋著幾間臨時住房,方便耕種。我們遇到的這家僱主,也在灘裡吃住,一家三口人,中年夫婦和一個十六七歲的兒子。男的脾氣很暴躁,動不動就發火。我們親眼看到女的與他頂了幾句嘴,大概女的也知道大難就要臨頭了,趕忙起來撒腿就跑,剛跑出門外,說時遲那時快,男的順手抄起一把老虎鉗子就扔了出去,「啪」的一聲,正中女的後背,疼得她一下蹲了下去。不過他對我們卻態度很好,他在沒有幹活前說:「活幹個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像你們稷山人土地少,幹啥都那麼細法。」確實他們這裡不種的邊邊角角,都比我們正常分的地多。
一般來說,僱主都下地與僱工一起幹活,起模範帶頭作用。就像最後一天,我和振平哥在另一家地裡鋤草,僱主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媳婦,齊耳短髮,面容清秀,身材苗條,她就跟我們一起下地。眼看晌午已過,大約是快下午兩點了,毒辣辣的太陽烤得人兩眼發黑,渾身無力,汗水好像已經蒸發完了,只有不時地用舌頭舔舔起滿幹皮的嘴唇,雙手機械地揮舞著鋤頭,雙腳機械地挪動著位置。那媳婦卻如吃了興奮劑,臉蛋紅樸樸的,汗水溼透了衣服,緊貼在背上,鋤頭掄得更歡,絲毫沒有讓我們停工回家的跡象。我們戴的眼鏡,已被汗水漬的模糊不清,眼睛也被汗水蝕得火辣酸疼。好不容易她說:「天太熱了,咱們回去吧。」我心裡說:「你還知道熱呀!」我望了振平哥一眼,他長舒了一口氣,對我苦笑了一下,肯定也有同感。回到這個媳婦家後,我一眼看到案上有多半盆涼米湯,我不等她招呼,端起來一口氣喝了半盆,我把米湯遞給振平哥,他也如渴牛飲水,咕咚咕咚喝了個乾乾淨淨。等小媳婦想找米湯喝時,只見盆已底兒朝天。我倆摸著肚子,打著嗝兒,露出了報復和舒心的笑容。
我們的僱主相比較這個小媳婦而言,就顯得寬鬆多了。他們夫婦每天總有幹不完的活,從不跟我們下地,最多就是讓兒子開上三輪車送我們去地裡,兒子一到地裡,就在三輪車上呼呼睡大覺,對我們的勞動視而不見。有時甚至顧不上送我們,讓我們自己走著下地,又自己走回來。這樣就給了我們自由而快樂的空間。
充滿清新空氣的早晨,一望無垠碧綠的莊稼,一行四人扛著鋤頭,邁著不緊不慢的腳步,走在林蔭小道上,好像不是去田間勞作,而是在公園漫步。喜喜爹年輕時在東北當過兵,東北的二人轉對他薰染頗深,所以唱做已有幾分神似。正當我們行走之時,他突然擋在我們前面,阻住了道路。我們還在疑惑不解之際,他放下了鋤頭,「正月裡來是新年呀,我給媽媽拜個年,哎喲喲喲……」一曲《小拜年》開始表演了,唱到「拜個年」時,他還向我們深深地鞠了個躬,逗得我們開心大笑。他還會唱大量的蒲劇眉戶唱段,人稱我們村的「男武俊英」,時不時地來段《蘇三起解》《送女》或是《男寡婦哭墳》,這樣我們就在秦晉兩地之間濃濃的戲曲腔調中,緩解了耕作的疲乏和勞累,增添了孤獨寂寞中的樂趣。
連百村的地裡,到處是成熟的瓜果梨桃,人們都已司空見慣,從不看管。我們順手摘下幾個酸甜可口的蘋果和濃鬱香甜的蟠桃,抱上兩個瓤紅子黑沙甜的大西瓜,或是一把帶著紅眼圈的棗兒,先在地頭樹蔭下,來一頓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吃飽喝足後,就開始幹活了,由於地片大幀子長,往往一晌只能鋤一來回。草大多是貓兒眼、牛筋草、抓地龍等,只聽見鋤頭在地面刮劃的呲呲聲。狗頭爹行動比較緩慢,我們一會兒就把他丟到老遠了,可是沒過了多久,他就到了我身後。我問他為什麼這麼快,他說:「我光把露出大豆的草尖掐了掐,根本沒有鋤,只要看不到草就行了。」我埋頭笑了一下,這笑中包含了幾分不屑和幾分無奈。
吃飯時僱主有時把飯送到地裡,有時叫我們回去吃。在我們等飯來的時候,喜喜爹和狗頭爹兩個就在地頭「掐方」或是「大炮打洋人」(是兩種比較原始的棋藝),棋子就地取材,或土塊石子,或樹枝草葉,兩人常為一步棋掙的面紅耳赤,吵鬧不休。僱主的飯菜比較可口,有一頓甚至是炸小魚,是從黃河邊的水塘裡捕撈的,看起來金黃誘人,吃起來油香酥脆,就連魚刺也可下咽。吃的最多的當數南瓜面片,用油炸一些切碎的杏仁,炒上南瓜倒入水,燒開後滾上半小時,這時南瓜早已熬化,成為絲縷狀,湯汁濃稠,面片嫩滑,再放入一把朝天小辣椒,真是色香味俱全,吃得人呼嚕有聲,辣得大汗淋漓,直呼過癮。我卻不好這口,愛吃饃就醃鹹韭菜,連百村的韭菜通常長到粗如筷子,醃時只要杆不要葉,切成兩釐米左右的小段,嚼起來有勁道,脆而不柴,鹹辣交融,是一道爽口的下饃小菜。特別是在家與僱主一起吃飯時,喜喜爹常說:「年輕人要悠著點,沒人和你搶!」他是嫌我與振平哥吃得很快,一般我們吃完十幾分鐘後他們才完,顯得他們吃得太多。我不由想起年輕人吃飯時整老年人的笑話,最後一句話是「老漢,你吃得多慢慢吃嗷!」我們也注意了一些,但一吃起來就忘了喜喜爹的提醒,儘管他白眼翻得幾乎把眼珠子掉了也沒用。
吃了午飯後,我們會午休一兩個小時,僱主為我們準備了床,還搭了蚊帳,還有風油精、撲粉一類的常用藥物。有天晚上,我大嫂知道我在這裡打工,就與我村一位婦女來看我,這位婦女由於悶熱,身上出了很多痱子,奇癢難忍,我就給她倒了一些撲粉。午休睡得差不多時,僱主吆喝我們:「起來吃西瓜了!」我們知道這是告訴我們該下地了。
在這裡幹活,風吹日曬我都能承受,但最害怕的是蚊子。黃河灘悶熱潮溼,是滋生蚊子的天堂。這裡的蚊子體型碩大,約有一釐米大小,長腿花紋,一大群一大群嗡嗡作響,既如群機轟鳴,又似夏雷陣陣。叮起人來一次一個包,我穿著短衫短褲,對群蚊的攻擊毫無辦法。一時間,裸露的皮膚像丘陵起伏,又像墳冢累累。我癢得實在受不了了,光靠十個手指挖掐就如一石填海,乾脆用鋤頭在腿上刮,哎呀真解恨,可是不一會兒便是鮮血直流。
除了鋤草之外,還幹過兩天打掐棉花,其實我對這項技術純粹是一無所知,只得邊幹邊學。耳聽原聲戲曲,手掐花花草草,如茶園採茶姑娘,又如荷塘擷菱少女,腳步輕盈似小旦,眼睛睜圓如張飛,撒下一地零碎,一路狂奔而去。
等我們接到聯區培訓的通知時,已經打了十二天工,掙了一百二十元,相當於一個月的工資。帶回去的還有零亂的毛髮,黝黑的皮膚和傷痕累累的雙腿……
而今喜喜爹和狗頭爹二位老人已經作古,為了記憶黃河灘上這段難忘的經歷,特作此篇文章。又因近期偶翻當年的日記本,發現當時還寫了一首短詩,現附錄如下,以作結尾。
雖然剛從辛勤的講臺上走下
卻迫於生計的拮据
在別人尋求涼爽的暑期
又把柔弱的身體
驅向赤日炎炎的田地
顧不上與妻兒的團聚
風塵僕僕提著簡單的行李
也帶著幾分苦澀羞辱和闖世界的勇氣
還有那無奈、好奇與希冀
去經受一番酸甜苦辣,風風雨雨……
那握慣了筆桿子的雙手喲
笨拙地拿起了鋤頭鐵鍬
那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模樣喲
引來了別人的異樣的目光和好笑
茫茫無際的田野喲
知了給我們唱著煩躁的歌謠
蚊蟲蚱蜢跳著歡迎的舞蹈
肆無忌憚地叮咬
在我們的身上留下了紅腫疙瘩的記號
更有那火辣辣的太陽
痴情地狂吻著我們白皙的皮膚
黝黑的表面還褪著一層層的皮
時常火燒火燎
暮歸的田間小路
那充滿戀情火爆的東北民歌
給勞累的身心帶來慰藉和歡樂
那飄著濃濃鄉土味的蒲劇亂彈與花鼓曲
如一股股甘泉滋潤著冒煙的心窩
主人的寬鬆管理和盛情待客
使我們像回到了家中的飯桌
咀嚼著汗水,品嘗著快樂
白天,我們面朝黃土,追逐太陽
夜晚,我們高臥涼臺,數著星星
委託那一彎明月
把縷縷思念捎回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