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記住一個時代,不妨記住這個時代一些人物的言行。前美女作家衛慧可以說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幾位奇女子,她把東方明珠比作了勃起的陽具。這話實誠,因為每個城市到底都有一根或是幾根這樣的東西。她曾不無依戀地說到:「亨利?米勒是她精神意義上的父親。」說的時候,溫暖而又動情。
是的,在每個人的人生道路上,都應該有一位這樣的父親或是母親。自然賦予人類的缺陷還很多,人類自身困頓彷徨孤獨也還很多,雖然是「做戲無法,請個菩薩」,我想很多人在面臨絕境的時候都會來上那麼幾句「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或是「我的天老爺」、「萬福瑪利亞」等等,來撫慰肉體上的疲乏,和靈魂上的消涸與折磨。其功用不亞於數上一千次羊,或吐出一萬次深呼吸。
當然,讀《紅樓夢》的人,在這裡或許會別樣地敏感一點。至於如古人那樣大呼「寶哥哥」、「林妹妹」得病以死者,或是如今人一夜在「玉公」那裡挪出了幾十個好夢,雖然其情可憫,其狀可哀,但此種瑞大、尤二的行徑,未免是過敏而又超級過敏的緣故。至於讀書之妙,還在若即若離之間。《紅樓夢》中的女子大多我是喜歡的,這種喜歡,也僅僅是停留在書裡。並不曾想把她們從書裡生拉活拽了出來,粘得滿天花板滿牆壁都是,那才叫做痛快!
二
我相信,在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會被這樣的一個夢溫暖的困擾並且關懷著。
夢是什麼呢?夢是牽引著風的手,是粉牆上日光淡淡的投影,它將這個繁華塵世間所堆積的一切,都兀自關在想像的門外,有如放手的昨天一樣,有著曾經的真實。
還是說說寶玉吧,因為一塊石頭牽絆著呱呱下地的別一物種。中國原是盛產玩意兒的地方,從那個一落地便鑽出滿臉鬍鬚的老子到時下言傳的「男生女相」,其間人吃鳥蛋,人踩腳印,人獸交合種種奇聞怪談,不勝枚舉。寶玉到底是有些特別的,比如說他愛紅的毛病,還有那些被人當成六指兒取笑的「賈寶玉語錄」,而這些在孩童身上應該算是不太出格的舉動,雖然其中也頗有些那塊石頭的功勞,若是出生在二丫頭那樣的村野,即使僥倖也掉下一塊石頭,怕不和隔幾年脫落的乳牙,包在一起,扔到屋頂上麼?
這當然有些出乎作者的意料,畢竟他把女媧用來煉天的石頭偷偷餘下一塊,這就是寶玉身上所賦予的中國色彩,要不在英國他就成了哈姆雷特,在德國就是少年維特,在西班牙就是唐吉訶德,在美國就是小混蛋霍爾頓了。好在他是出產於中國——
用政老爺的話說:「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至於其它眾人呢?在王夫人那裡是小寵物,在寶釵那裡是染色體,在李嬤嬤那裡是「血變的奶」,在襲人那裡不過是下半生依靠的臂膀罷了……
他唯獨不是他自己。他是屬於別人的,一個名詞接連著另一個名詞……
三
其實,寶玉對於書中的許多女子都是敬多於愛的,這很像《麥田守望者》那個叫做霍爾頓的小混蛋,他那一段關於麥田的遐想,如果用寶玉的話說出來,那就是——
「不管怎樣,我老是在想像,有那麼一群女孩子生活在一個大園子裡,幾千幾萬隔女孩子,附近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我呢,就站在那混帳的懸崖邊。我的職務是在那兒守望,要是有哪個女孩子往懸崖邊奔來,我就把她捉住——我是說女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心眼,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她們捉住。我整天就幹這樣的事。我只想當個花園裡的守望者。我知道這有點異想天開,可我真正喜歡幹的就是這個。我知道這不象話。」
這樣套起來確實不象話,並且還足夠的不倫不類,而某種青春時期的疾病,幾乎是一樣的。雖然寶玉很有些灌園叟秋公的園丁派頭,不過到頭來誰也保護不了,誰也留不住,空有一顆「事不由己,忙為他人」的心,一有苦痛,便一番消歇。就連同二三知己共一了局的小小慰藉,也被一年年的蜚短流長,幾番加減乘除,勾銷得乾乾淨淨!
這時便不由暗暗地想起警幻仙子的好處來,而她對她的工作也是一樣的敬業,比如說整理那冊頁,就很是讓人佩服。同樣,為了點醒寶玉這個痴兒,便連番下出如此細微而又縝密的工夫,也確實罕見。看來,神仙確實是淫的別致和有趣,到底是偏重於意淫的,為什麼卻獨獨地挑中寶玉呢?或許是寶玉一落地就多出一塊石頭的身份。而寶玉這個情天幻地裡的神瑛使者,這次不妨成了「意淫」的試驗品,擔當起在世間為「意淫」傳道說法的重任來。同時卻又因為「『意淫』二字,可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所以才抬出一個叫做「可卿」的女子來,性啟蒙的過程中,並同時施之於性技術。從此也就完成了寶玉這個使者身份的全部塑造。
寶玉也就獨得徜徉於那一時間不知道妖精打架為何物的園子裡。但園子外面到底有珍大爺;到底有呆霸王;而茗煙那個小奴才,照樣依警幻所訓之事,把一個女孩子按出呻吟之韻來;甚至象潘又安那樣的俊俏小生,有時也會暗自捎來標明是妖精打架的圖來……大觀園並不是永遠都能保持潔淨的。就拿寶玉和碧痕洗澡來說,也會洗的「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上都汪著水」;而那園子裡的水,也得從珍大爺的會芳園引來;也得從「連屋裡平頭正臉都不放過」的赦老的園子裡搬來不少家當;而最後,也難免不被一夥賊踩出幾陣瓦響;因為寶玉一年年到底會長大。而那些一時間視為「水做的骨肉」,照樣會主動或被動地沾染了男人泥腥的氣味,一個個變得混帳可殺起來。
或者,更應該加上此處刪去若干字的空白。
還好,作者提前在這裡設下一處伏筆,設下一塊獨具溫暖的處所。而寶玉的「使者」身份,是幸,還是不幸耶?
四
而這次完全失敗的行動,一時間很難總結出一些別的什麼來。
當然,也不會有下一次或是再一次。甚至可以這樣想,還好他終於回到警幻仙子的案頭上,即使最後僅僅只剩下一個名字,都無疑還原了他作為一個人曾經擁有的某些特質。由於「太虛幻」境的存在,以及「渺渺」「茫茫」的存在,我不敢確定警幻仙子的真實身份所具有的全部意義來。但至少可以看做是一束光,使他看見了身後的影。而在那一剎那的閃亮中,他記起了自己應有的高貴的哀傷。
帶著幻想和領悟,乃至於恐懼。
即使最後只有出走,只有逃亡,以及存在中的漸漸虛無。
他至少還擁有這樣的一位母親。如果母親這個詞等同於夢,港灣,漸漸溫暖一直溫暖著的燈火,還有靈魂漫無目的奔跑過後的永久棲息。
還記得電影《I?E》那個小機器人的期待和尋找麼?我太愛那個燈光漸漸黯淡下去的結尾,那可以說是《紅樓夢》中的另一面鏡子;而《西遊記》裡的潑猴每一次遭受到挫折和委屈時,總是先摸摸腦後的三根救命毫毛再說,觀音總是能給予他最大的包容和關愛;至於「大地啊,母親」更是一代代酸得掉牙甚至還可以酸得繼續掉下去的臺詞,因為最後人們還是一個個要回到她永恆博大的懷抱之中。塵歸塵,土歸土,一個蘿蔔一個坑,好在總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所以,我們大不必為了夢醒後的寶玉,過多的爭執乃至於擔心。遲早會有癩頭和尚跛足道士把他這隻迷失了的羔羊,送到太虛幻境那永恆的虛空中去。如果諸位還拘執於「太虛幻」或是「太實在」的話,其實本沒有渺渺,也沒有茫茫,俞平伯老曾經說過這樣一句話,「以醒為夢,夢將不醒,以夢為醒,夢以不醒。」
當然,這不過是夢中人說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