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全世界每個人都舉了右手,你舉了左手好可憐,其實並不可憐!如果全世界的劇本裡只有你,沒有任何比較,你活著就非常輕鬆。
世界華人周刊專欄作者:張老六
我有一位友人,獨自一人帶著娃,從孩子出生到現在讀五年級,他當了11年的奶爸。
我的朋友圈全是媽媽帶娃,拍照炫娃只是為了撐臉面,私下誰不是三頭六臂地苦苦經營?
白天趁孩子上學忙著洗衣做飯打掃,晚上接孩子回家必須得坐在書桌前諄諄教誨,生怕輸在起跑線上。
奈何「誨爾諄諄,聽我藐藐」,孩子根本就沒聽進去,氣得淑女變潑婦,粗暴地拿起手上衣架就往死裡揍。
但我從未聽過這位友人痛訴孩子問題,有一回我和他通話,問他,這時間點該教孩子做作業了吧?
他說,不用啊,孩子自己做。
那她做完了你總得檢查吧?
不用啊,為什麼要檢查?
再問,驚訝地發現他的孩子連幼兒園都沒上過,小時候作文憋不出一個字,如今卻是學霸、參加全國作文比賽。
他說,讓孩子覺得這件事好玩,自然就有了興趣。
玩,這是個很有誘惑的字眼,但想必沒幾個父母真將它當成育兒教條。
但事實上,確實有父母允許孩子將「興趣」當成「玩樂」,也真有孩子將興趣玩得精彩、玩得透徹、玩得專業,比如,臺灣「寶石級」演員、被人稱作「戲精」的金士傑先生。
說到金士傑這個名字你也許很陌生,但如果提到電影《繡春刀》裡的陰險奸詐的魏忠賢,《一代宗師》裡不陰不陽的五爺,《剩者為王》裡愛女心切的舒淇父親,你一定會恍然大悟,啊,原來是他呀!
電影《繡春刀》劇照
電影《剩者為王》劇照
對,就是他,一個年逾六旬的瘦幹老頭!他不是小鮮肉,更沒演過偶像劇,但他卻因為爐火純青的演技走出臺灣,和梁朝偉、金城武、舒淇、張震、章子怡等演藝界大咖合作,無不烘雲託月,令整部影片大放異彩!
1951年,臺灣屏東空軍的眷村,當熱呼呼的風吹過椰子樹的臺灣南方,來自安徽合肥的金家生了一個瘦小的孩子,名叫金士傑。
金士傑生活在這個南腔北調的眷村裡,聽著各種語言,吃著各種食物,感受各種習俗,學了一口純正的國語,偶爾還能跟著爸爸哼的京劇《鎖麟囊》打上了拍子。
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就是一個模仿和重複的過程,打從他一懂事就喜歡想些事情,想不通的時候就寫成字條,丟在自己的抽屜裡。
他也可以幾個鐘頭呆坐在塌塌米上,在腦袋裡構思著一出一出的「戲」,而「演員」就是村裡的長輩們,「劇情」就是長輩們的家長裡短,他甚至還能自導自演地和天上的星星對話。
童年金士傑(前右一)與家人
爸媽大概是從那個參加過抗日、面對過死亡、倉皇渡海的「大時代」中走來,沒什麼事會讓他們太驚訝,他們並沒有像其他父母那樣,覺得自己的孩子怪怪的。金士傑就這樣讓自己松鬆軟軟地活在他舒服的狀態裡。
這種模仿狀態一直持續到他上學後,那時他已經能夠完整地表達一則笑話或是動作,時常引起同學們的哄堂大笑,稱他為「小丑」。
只不過這一路不管是長大後進了學校、念書、考試,「書寫」「創作」「表演」這些後來出現在他人生中的字眼,跟他都極不搭調。
因為17歲的時候,他拿著那張入學註冊單,上面學校的名字叫作「屏東農專」,而且是畜牧科。
退伍後,他在牧場待了一年半,養豬。命運還是悄然地將他引向了藝術之路——他開始每天為豬彈唱。
養豬真是一門大學問,他得閹割公豬,幫發情的母豬找對象、接生、治病,一直忙到送豬「上路」。
豬啊,養久了就像自己的孩子,金士傑眼睜睜看著「孩子」像沙丁魚一樣被塞進卡車載走,送到屠宰場。
金士傑在牧場工作
要是遇到生病的豬仔,牧場主人就請他把病豬仔扔在焚化爐,在那個年代,政府沒有「安樂死」的預算,他一廂情願地想,與其讓它們活活燒死,不如先摔死它們再扔到焚化爐,這樣它們會不會痛快一些?
夕陽西下,焚化爐附近沒有人煙,四處一片寂靜,黑黝黝的,一個年輕人身上沾滿了鮮血,像個劊子手,豬被摔得奄奄一息,沒死!
他的心如落日一般,一點一點地往下沉,這個從「沒有祖墳的族群」眷村裡走出來的年輕人,第一次體會到死亡帶來的悲劇感,儘管躺在那兒的只是一隻豬。
往後的幾十年,金士傑每每談起這個畫面,都忍不住鼻酸哽咽。
他毅然決然地辭了牧場工作,語焉不詳地和父親打了聲招呼「我要先去做苦力打小工,再去做自己覺得很重要的事情」,父親聽了沒有多言,給了他一些臺北親戚朋友的聯絡方式,轉身到廁所就哭了。
青年時期的金士傑
到了臺北,金士傑找到一份搬家具、鋪地毯的工作,順便看倉庫,但來臺北的目的,顯然不是為了當搬運工。
從小心裡就有故事的他,多麼想寫點文章之類的東西,於是每天辛苦工作之餘,在充滿汗味和噪音的宿舍裡,他斯斯文文地開始處理他跟父母承諾過的「那個對自己很重要的事」。
十個月後,他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本劇本,「懷胎十個月,我真把你生下來了」,他在這劇本後面這樣寫。
有一次在一個讀書會上,他的第一本劇本受到了「學院式的批鬥」,為什麼它叫「演出」?為什麼他們叫這個名字?為什麼要他們相愛?
聽完之後他很懊喪,「他們一定對我非常不以為然,所以才質問我這麼多問題」。
他有點洩氣,打算收攤子,預備結束那天下午的對話,沒想到有個人在他耳邊說,我覺得你寫得蠻好的,我認識誰誰誰,你可以拿去發表一下。
青年時期的金士傑
金士傑這才意識自己寫得還可以,結果這個劇本不但刊出了,還反應熱烈。
這次「學院式的批鬥」,到他當上大學老師之後,才了悟到那個價值,「好問題造就好的答案,好的創造有賴於更好的提問,會提出好的問題,這件事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問題」。
甚至他對他的學生,從來不給答案,只給他們提問題,讓學生去反芻。
當工人一當就是三四年,有一天,他跟朋友到「基督教藝術團契」,看到人家正在排一部叫「和氏壁」的舞臺劇。
那個製作人叫作林治平,編劇叫張曉風。
金士傑在一旁觀賞時,無意中插了一兩句話,回到家後就接到林治平的電話,問他是否有興趣來參加一個「村民戊」的角色。
金士傑滿口答應了,排了一段時間後,林治平發現他演得還可以,於是又對金士傑說,我們還缺一個角色,叫作「官員乙」,你要不要來演?
這就是金士傑的第一次演戲角色就身兼二職的,村民戊和官員乙。
70年代末,金士傑和好友吳靜吉在耕莘實驗劇團
1978年,他接下了耕莘實驗劇團,跟著吳靜吉一起要打出這個劇團一個未來該有的樣子。
這份藝術工作經常讓他食不果腹,但爸媽卻沒有過多的幹涉,看到孩子發呆,這對父母不緊張,看孩子演戲沒賺錢,他們也不緊張,不緊張的父母,給了金士傑一個不緊張的人生。
父母的態度,讓他很安心地做這些事,之後在他的作品裡,時常有爸媽的影子,不過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他演戲的三四年時間裡,認識了好大一票喜歡電影的人,到了1980年,眼看著劇團越來越有樣子,他們決定把名字改了,叫作「蘭陵劇坊」,李國修、李立群、顧寶明等都是這個劇團的成員。
一年後,他們推出的《包袱》和《荷珠新配》這兩齣劇,掀起了掌聲。此後十年,他們想出的這四個字,成了帶動臺灣小劇場文化的一面旌旗。
蘭陵劇坊成員合影
有人曾經用反物質主義來形容金士傑,他的腦神經裡面仿佛有一條線,就像是一個參透了老莊的化外之人。
如果說,世上真有種人是物質的「貧民」,精神的「貴族」,那一定非金士傑莫屬。
有一回他到文化圈裡有名的饕客、美食家李昂家做客,看到滿桌子的剩菜竟都叫傭人處理掉,當下他就跟李昂商量,以後不定期到她家「幫忙」處理剩菜剩飯,但只專業吃,不社交,誰也不欠誰人情,食客有食客的尊嚴!
聽到此處,不禁令人拍案叫絕!這等風骨和脾氣,頗有六朝人竹林七賢之風,又或者,如金庸小說中的洪七公、黃藥師等行徑。果然不能拿「俗世人」的標準來衡量文化界的人。
話劇《暗戀桃花源》劇照
他不是捨不得吃穿的男人,是捨不得花時間和心思在吃穿罷了,「既然家家戶戶都有過剩的衣服、家具、電器,送給我吧!我把這些時間拿來看書、寫劇本。」
他早已習慣把全副精神放在創作上,「創作,可以克服虛幻的感覺,在創作的過程,我清楚地感覺自己在呼吸、行走、感覺。」即使是愛情,都沒法取代創作的快樂。
他做事從來不考慮對不對,值不值得,意義何在。1997年,46歲的金士傑,和臺灣女演員葉雯因合作出演舞臺劇,開始長達十年不涉婚姻的戀情。
這段戀情讓他領悟到什麼是「生的虛幻、死的恐懼」——2006年,葉雯不堪重病折磨,投海身亡。
「人若知道自己將如何死去,那就知道該如何活了」,生活周遭處處皆有老、病、醜,死亡和新生兒的來臨一樣美好,這是身為人的一部分,只有以這樣的心態面對死亡才是尊重生命。
他寫了最後一封情書給葉雯:
「親愛的葉雯,我是親愛的金寶,很替你高興,終於解脫了,病痛,折磨,負擔,沉重的生命終於拋開了。」
「兩個五十多歲,剛剛開始戀愛的中年男女,女的說,下輩子投胎做人,我一定來找你。中年男人的回答,記得嗎?他很得意,但又裝得很酷地說,很好,但下次請稍微早一點來找我。然後,那個女的笑了,很久,很久,很久……」
「死亡是呼應著你怎麼活著你有好好活著嗎你沒好好活跟我談什麼死的恐懼」
金士傑在舞臺劇《最後十四堂星期二的課》中,藉由莫利教授這個角色參透生死的定義。
話劇《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劇照
一個甲子的人生,行事風格獨特的他越發懂得上善若水的柔德,即使把自己當成一片簡單的葉子回歸大自然,也明了春夏秋冬沒有孰好孰壞,各有各的美好。
作為「臺灣現代劇場開拓者及代表人物」(賴聲川語),金士傑投身劇場工作逾三十年,堪稱當代大師。
即使到現在,舞臺劇或是小劇場都算不上是大熱鬧的文藝活動,更何況是在當時臺灣經濟尚未完全起飛的1980年代?金士傑義無反顧地投入這場文藝界的大革命,為的是什麼?
貴得肆志,縱心無悔。
創作是一條漫長的路,如果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花了大半生在舞臺上的金士傑,無疑是個標準的「戲痴」,他一點也不怪,他只是不想當「錢痴」罷了。
金士傑從教書、創作、演員到導演,從不婚主義到為人夫為人父,他相信人生是為一段旅程而來。
2009年,57歲的金士傑娶了小他25歲的學生塗谷蘋,雖是人生首次結婚,行事低調的他只擺了三桌酒席,宴客親朋。
59歲那年,花甲之年的金士傑當上了父親,幸福以一種他沒有過的姿態,讓他的後半生變得很不一樣了。
金士傑全家福
在央視《開講啦》節目裡,有學生問他,有一天你有沒有想過,會參加不到孩子的畢業典禮、婚禮?
他說,你覺得全世界每個人都舉了右手,你舉了左手好可憐,舉左手並不可憐!如果全世界劇本只有你,沒有任何比較,你活著就非常輕鬆。
初為人父的他,對孩子最美的願望是「我給了他春天,他就能感受到春天的美」,他由衷地體會「表演的母親是生活」這句箴言,一曲父愛經由《剩者為王》款款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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