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瑞典皇家文學院將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55歲的美國作家海明威。當時有美國媒體風趣地報導稱,諾獎需要趕在海明威生前向他表示敬意。
的確,相較於獲此殊榮作家平均65歲左右的年齡,海明威還要算「年輕人」。只不過他的一生充滿傳奇和冒險,就在獲得諾貝爾獎的這一年,還剛剛遭遇了兩次空難。
無論文學創作,還是現實生活中,海明威始終以「硬漢」風格著稱。這個充滿陽剛氣的頭銜背後,是他多次面對死亡又奇蹟生還的真實經歷。《吉力馬札羅的雪》正是一部直面死亡的小說,海明威呈現給讀者一條通往雪山的朝聖之路,路的盡頭,是一場關於人生的反思與覺醒。
01 現實走向寂滅,理想始獲重生:現實與想像虛實交疊,表現出主人公矛盾衝突的人生
《吉力馬札羅的雪》敘述了男主人公哈裡瀕臨死亡前的思考和對話。他與妻子海倫來到非洲打獵,不慎腿部受傷後感染潰爛,在那個年代這是致命疾病。故事沿著哈裡走向死亡這條主線,在兩人對話中,不斷穿插哈裡的回憶和反思。最終,哈裡完成了對過去種種不堪經歷的懺悔,回歸了初心,在一片夢境中走向死亡。
虛實結合的表現手法是小說的重要特點,哈裡的人生故事,打亂了順序並置於意識中,需要緊跟人物思路,才能讀懂他的一生。
哈裡的生命力像沙漏不斷流失,故事也隨之向前發展。串接起故事的鏈條,是現實中哈裡與海倫的對話。腦海中不斷湧出的意識,是鑲嵌在對話中組成哈裡完整肖像的殘片。
哈裡的回憶裡,有青年時代的奇遇,有隨軍遠徵的歷險,有戰爭中的殺戮與道德,還有與情人間的情慾糾葛。人生的一幕幕毫無聯繫地閃現,他在每段意識裡哀悼說,「關於那些,他一個字都沒有寫」。回到現實,哈裡眼前是妖嬈美貌的妻子、小心侍奉的僕人、美酒和珍饈,但靠著違心欺騙維繫的奢華生活,在生命終結面前,顯得既諷刺又可悲。
富貴安逸的現實生活,無法讓哈裡覺得人間值得,反而是虛幻的回憶和想像更具真實感。他漫無目的地回顧一生,艱難和苦澀的過往,讓他覺得安心。
回憶中,有另一個與眼前迥然相異的哈裡。他出身巴黎下層社會,貧苦街巷滋養他的文學才能,曾經夢想以筆為刀傾訴社會現實,嘲笑富人的愚蠢墮落,卻抵不住物質享樂的誘惑。小說沒有對哈裡做出評價,但讀者分明看到一個矛盾複雜的哈裡。他有過忠誠的愛情,卻在一個個有錢的情人間穿梭,用謊言爬上富貴的階梯。他對弱者有天然的同情心,厭惡戰爭的荒謬和殘忍,又耽於溫軟生活,拋棄寫作社會現實的初心。他渴望去掉「心靈的脂肪」,重拾對生活的感知力,再拿起作家的筆,但淨化心靈的方式,又是一次嬌妻陪伴、僕從侍奉的異國觀光冒險之旅。
死亡逼視生命,也拷問著靈魂。突遭變故、行將就木的災難,讓失陷在金錢中的哈裡,有了冷靜反思的契機。精神上的困境不僅來自死亡威脅,也在來自內心對現實生活的否定。
哈裡的意識流像被錄像機記錄下來,真實、準確、沒有多餘的畫外音。往事浮現散亂無序,也正如一個將死之人的胡思亂想。客觀描述事件,給予讀者最大的感受空間,這也正是海明威「冰山理論」的寫作特點——記錄事實,將透視內心、揣摩內涵的留給讀者。
現實與想像交相迭出,讀者認識了哈裡,感受到他生命流失的痛苦,然而又不僅是痛苦。多年來的奢靡生活,讓他的感悟力悄然鈍化,但在死亡恐懼的衝擊下,哈裡重拾了敏感。他在內心一遍遍質疑、追問自我,為了尋找靈魂救贖的答案。
02 生命盡頭的反思與覺醒:外聚焦敘述現實,聚焦構架意識,內聚焦彰顯人物內心
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在他的著作《敘述話語》(The Narrative Discourse,1972)中,提出「聚焦(focalization)」的概念,用來解釋小說敘事。
「敘事作品中的聚焦分為零聚焦(zero focalization)、內聚焦( internal focalization)和外聚焦(external focalization)三種類型。「零聚焦」由無所不知的敘述者來觀察故事;「內聚焦」通過故事中人物的眼睛來觀察故事;「外聚焦」則是從故事之外來觀察,不透視人物內心。」
「不,」男人說。「我不這麼想。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任何東西我都不願留下來,」男人說。「我不願意有什麼東西在我身後留下來。」
小說採用「外聚焦」敘述現實中的人物對話,既無內心描寫、也無主觀性的情感刻畫,甚至有時連人物的名字都省略為「男人說」、「女人說」。哈裡要逃離、要背叛的是眼前的現實,「外聚焦」視角加強了讀者對情節和人物的陌生感,配合對話中生硬的措辭,使哈裡與富貴生活、與美貌妻子的距離更加遙遠,相較與內心深處生發出來的虛幻意識則更加近切。
「零聚焦」是小說採用最多的視角,用於構建哈裡的心理活動。「內視角」只偶爾出現,也用於內心描寫。「零聚焦」與「內視角」切換,是小說敘事視角運用的重要特點。每當哈裡追憶起青年理念,心中升騰起悔過自責的情感時,視角突然切換為「內聚焦」,第三人稱轉為第二人稱,讀者好和另一個靈魂出竅的哈裡,一起質問出賣理想的哈裡。
「他出售他舊生活的殘餘,是為了換取安全,也是為了換取安逸」「而當你並不十分鐘情的時候,你越是看重金錢。」
哈裡回憶起從前的冒險生活,那時他還是仗劍天涯的少年心性,跟隨部隊跋涉從南到北。他用心觀察保加利亞積雪的群山,暗自記下一個個被命運擺布的生命,與伐木工人做朋友,在鄉下人聚會的酒吧喝啤酒。他要把見聞寫進書裡,那是他的夢想與光榮。
在「出售舊日殘餘」與「只看中金錢」之間,「零聚焦」過渡向「內視角」。在此之前,讀者像在觀察一個他者,看到的是哈裡誤入歧途的經歷,但僅止於人物的行為表現。在此之後,讀者或者說哈裡,揭露出表象下的真實,自我批判了靈魂中的貪婪、虛偽。「內視角」使批判更為深刻。
「你就這樣死了,在你聽不見的悄聲低語中死去了……你已經把什麼都毀啦。但是也許他不會。」
在廣袤無垠的非洲大草原上,哈裡的靈魂漸漸抽離。他回憶起用力擁抱過的真愛,她們與富有的海倫不同,給不了他僕眾服侍的生活,反而總帶給他傷心和宿醉,但回憶起來卻甜美。他也想起在伊斯坦堡第一次見過戰場和死屍,他太善良或者太軟弱了,回到故鄉,連提都不敢提起那場戰役。
人稱和視角變化下,讀者感到正在死去的是過去的哈裡——沉迷於金錢、享樂,靈魂受到腐蝕;而另一哈裡又從本體中分離出來,甩掉包袱、獲得重生。第二人稱到第三人稱的變化,標誌著哈裡的分裂,抽離出肉體的是純潔和理想,留下腐敗的是墮落與骯髒。
「你能口授這些,但是你無法口授那個城堡護牆廣場 ,那裡賣花人在大街上給他們的花卉染色,顏料淌得路面上到處都是。」
最終,哈裡的思緒回歸,向內追求平靜和安寧。他的思想一遍遍拂過出生的街道,回望屬於他的貧窮卻溫馨的小屋。哈裡想起採過黑莓的森林,鮭魚跳出水面的小溪,他熟悉醉醺醺的老頭兒,舞廳門口賣弄風情的女郎,那是哈裡真實生活過的地方。雖然現實中他身在金錢鋪路的非洲狩獵之旅,但現在他要死了,他渴望回歸。
精神上重生的哈裡,回到生活的出發地。此時,「內聚焦」像哈裡的眼睛,帶著讀者走進激發他寫作欲望的故園,穿過風光旖旎的田園、喧譁熱鬧的人群,直抵哈裡內心的純淨之地。
在頭腦中一一臨摹了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畫面後,哈裡感到疲倦,同時也感到解脫的輕鬆。他終於不用再被金錢鎖住脖頸,成為有錢人的附庸,在腦海中他已經回到了從前、重獲新生,現在他不再害怕死亡,也不感到疼痛。他有一個夢想——完成這次非洲之行的真正目的,朝拜雪山,濯淨心靈的脂肪。
審視內心的「內聚焦」為困境中的哈裡找到了出口。生死邊緣,他乘坐幻想中的救援飛機,穿破迷霧、直抵雲霄,看見吉力馬札羅的雪峰,龐大、潔白、永恆,那裡是清白靈魂最好的歸宿。此刻,他放下了欲望,也放下了不甘;放下了憎恨,也放下了後悔。淡金色的夕陽下,哈裡不在矛盾割裂,生與死的分界線前,他完成了自我救贖。
03 優秀作品中,蘊含著作家的性格與信仰:海明威與哈裡的多種契合,透露出的他人生態度
小說主人公的人生經歷與海明威高度契合,他們的職業都是作家;哈裡生活在巴黎,海明威也在巴黎有長時間的生活經歷,名作《太陽照常升起》就是在巴黎出版;他們都經歷過戰爭,海明威參加了一戰並負傷,這段經歷對他創作小說具有重要作用;在感情糾葛方面,他們都有過幾段的婚姻經歷和多名情人。
小說人物與作者經歷的相似性,讓我們有理由相信,海明威將個人經歷投射到了哈裡身上。通過哈裡的救贖之路,或許我們也可以窺見海明威關於人生、關於死亡的思考。
(1)血與汗的「硬漢」人生
哈裡曾經有過衝勁和熱血,渴望用一支筆改變世界。他加入軍隊,在戰爭中磨練自己。為獲得豐富的生活體驗,來到森林礦山,接觸形形色色的人物,挖掘或悲或喜的故事。青年哈裡除了理想一無所有,他既不膽怯也不怠惰,呼喚著撲面而來的暴風雪。
與外部世界對抗,在疼痛中保持敏銳思考,這也是海明威的一貫風格。戰場是海明威意志力、感知力的試煉場。他一生參加了一戰、二戰、希土戰爭、西班牙內戰。他愛好的運動拳擊、鬥牛、釣魚、打獵,都具有很強的競爭性和對抗性。
對抗成就了海明威「硬漢」作風和寫作風格,他最著名的作品《太陽照常升起》、《喪鐘為誰而鳴》、《老人與海》全都來源於這些經歷。也許正因如此,《吉力馬札羅的雪》中,才會有一個年輕無畏的哈裡,他的妥協和變節是作家眼中哀莫大於心死的悲劇。
(2)死亡不是結果、是過程
當你解答了生命的一切奧秘,你就渴望死亡,因為它不過是生命的另一個奧秘。生和死是勇敢的兩種最高貴的表現。——紀伯倫
故事伊始,哈裡恐懼生命流逝,禿鷲和鬣狗攪得他心神不寧。「沒有充分活過的人最害怕死亡」,哈裡因此遷怒於妻子。死亡迫使他追憶一生,青年時代單純理想和良知,感染了浮世中虛度年華的哈裡。當恍然夢醒,身邊的一切不再面目可憎。哈裡在死亡的進程中,學會了寬恕與理解。
海明威借哈裡說出關於死亡的奧義。生命本是一張有去無回的單程車票,旅程本身就是富有哲理的風景。站在終點回望來路,最後一程尤其使人明心見性。既然誰都躲不過生命終局,徒勞的挽留倒不如坦誠以對。
(3)對文學創作事業的態度
在哈裡的意識流中,出現關於一戰、達達運動、通貨膨脹、社會普遍的貧窮現象等回憶,這些脫離個人層面對更加宏觀社會現象的思考,與其說是哈裡渴望書寫的內容,不如說是作者對時代和社會的關注。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一個思想者頭腦裡最精華、最偉大、最深邃的東西,註定只能帶進墳墓裡。哈裡腦海中「沒有寫」重複了9次之多,這也許正是海明威現實中的焦慮,他必須把天才頭腦中的精彩故事、洞徹人性的敏銳思考流傳下去。
海明威被稱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他意識到戰爭、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各種社會思潮,使青年一代感到迷惘、無所適從,甚至漸漸走向虛無。海明威的小說始終聚焦時代問題,準確表達了時代中迷惘的內心,讓讀者從具有現實感的故事中獲得啟發與思考。這是海明威的文學創作理念,也是一個作家的價值追求。
04 結語
《吉力馬札羅的雪》發表的18年後,海明威在古巴家裡,用伴隨他多年的雙筒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有人說,海明威受傷太多,晚年他承受不了病痛所以自殺。也有人說,他的自殺源於家族基因,海明威的父親、妹妹、弟弟都是自殺,因此海明威基因中包含著自殺傾向。
無論以上哪種說法最終扣動了扳機,但多年來面對危險,對死亡有著深刻理解的海明威,至少在他生前應該充分思考過死亡。正如他所說的「我學會了正視死亡。死自有一種美,一種安靜,一種不會使我懼怕的變形。」海明威沒有留下遺書,但他應該已經在腦海中承認過一生的過錯,懷念過年輕冒險的時光,追憶過青春作伴的姑娘,輕撫過他留給世人的不朽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