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記】
我不認識姚德雲先生,但是很早就知道「姚德雲」這個名字。1983至1986年我就讀無錫師範學校的那段時間,每逢周末黃昏,許多宿舍的收音機裡都會飄出同樣的旋律和主持人的聲音。這是無錫人民廣播電臺周末的一檔固定節目:《周末生活》。同學們都非常喜歡聽這個節目,因為它每期總圍繞一個主題,談天說地,旁徵博引,同時穿插許多首我們喜聞樂聽的、流行或傳統的歌曲。從那時起,就深深記住了這檔節目的編輯:姚德雲。
採訪姚德雲先生,心中有一種暗暗的興奮和期待,因為就要見到自己的「廣播偶像」了。當然,現在對姚老的了解已經不僅僅是他的名字了。
姚德雲先生是無錫城裡著名的「資深廣播人」。他1956年9月進無錫人民廣播電臺,除去「文革」期間下放江蘇北部的大豐鍛鍊外,一直在電臺工作至今。他從記者起步,歷任無錫人民廣播電臺綜合組組長、教科文部主任、總編室主任等職。1961年10月,姚老首創廣播副刊性節目——《周末生活》,從此,姚德雲和《周末生活》這兩個名字,就在無錫一帶的聽眾心中緊密相連。我們當年喜愛的《周末生活》,這檔兼具思想性、知識性、趣味性和欣賞性,有著固定結構形式和內容風格的節目,可能在中國廣播史上也完全值得記上一筆,創辦至今已歷時四十五年,除在「文革」期間被迫中斷外,到我採訪姚老的這周為止,正好已經整整播出了1650期!2006年七十六歲的姚老,仍然每周為臺裡打理主編著這檔半小時的名牌節目——他捨不得聽眾,《周末生活》的老聽眾們同樣捨不得他。
約好見面的那天上午九點,我在無錫人民廣播電臺大門外打姚德雲先生的手機。沒過兩分鐘,一位身材不高、略為發福、整潔和藹的長者,就從電臺大院內出來,走進我的視線。正值上班時間,進出大院的汽車很多,因此門口相當雜亂。雖然此前我們沒有見過,但他隔著汽車在大門那邊就向我招手;而幾乎同時,我也同樣向他招手——我們倆似乎是已經見過多次的熟人。穿短袖襯衣的姚老戴眼鏡,平頂頭,極短的根根豎直的頭髮已全部花白。他和門衛打過招呼後,就領著我走進電臺,我們在電臺大樓內一間活動室的臨窗沙發上坐下。姚老先籤名送了我一本厚厚的《周末集粹·續編》,然後,我們開始了有關阿炳和《二泉映月》的訪談。
【口述者說】口述者:姚德雲(1930年出生,無錫人民廣播電臺《周末生活》資深編輯)我的一生和阿炳的《二泉映月》有著不解之緣。我之所以會進電臺工作,緣起就是這首不朽名曲《二泉映月》。
憶當年,我自幼就對阿炳無比崇拜。儘管因為窮,阿炳的二胡破舊不堪,連琴弦也是一段段打結接起來的,但他的琴藝十分高超,會在二胡上模仿雞鳴狗叫、禽鳥歌聲、男女哭笑以及講話聲。每當賣唱生意好,阿炳高興時,就常常用二胡模擬無錫土話說聲「謝謝」。
新中國成立前,我父親在漢昌路一家五金店工作(地點在現無錫二百商廈旁),我跟著父親住在店裡。除了颳風下雨,幾乎每天晚上都有機會親眼看見阿炳從光復門出來,經過我們店門口,到附近的火車站地區賣藝。
阿炳總穿青灰色的竹布長衫,頭頂束著道士髻,戴一副茶色眼鏡。他肩掛一把破琵琶,手操琴弓拉著二胡,邊走邊習慣性地側過頭,好像在認真仔細地傾聽校正著琴弦上奏出來的每一個音符。他的妻子則在旁邊牽住他的衣角,幫阿炳引路。有時我會被樂曲迷住,尾隨阿炳和他的琴音,戀戀不捨地跟上好一陣。
阿炳賣藝結束回家,夜漸漸深了,城裡城外一片安靜。他回家的路上還是邊走邊拉琴,在我記憶中,他就拉《二泉映月》這一首,別的不拉。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唯有阿炳的琴聲,在無錫寧靜的夜空裡嫋嫋迴蕩,傳遍千家萬戶。人們聽到這幾乎日日都聽得見的熟悉琴聲,有的就會喃喃自語:阿炳也回家了,不早了,要睡覺了。
新中國成立以後,大概是在1956年四五月間,一次偶然的機會聽到無錫人民廣播電臺晚間全天播音節目結束時播出的「終了曲」,選用的是託賽裡的《小夜曲》。我感到欠妥,認為與無錫的地方人文歷史氛圍大相逕庭。於是就致信廣播電臺,陳述理由,並具體建議無錫電臺,「終了曲」宜採用無錫的「小夜曲」——無錫人家喻戶曉、耳熟能詳的《二泉映月》。
這裡要插一句我與廣播的緣分。我從小就十分喜愛廣播。小時候跟母親去綢布莊買布做衣服,每次去,我都要到綢布莊的樓上,看看設在那裡的廣播電臺——那是當時的私人商業電臺,就一兩個人,幾張唱片。這是我了解廣播的最初啟蒙。十八歲我進一家錢莊做學徒,對廣播的興趣越來越濃。別的東西我不買,就買了一臺收音機。收音機在當時是很寶貴的,我白天工作時把它放在櫃檯下面聽,晚上就把它抱到錢莊的閣樓上——我就睡在閣樓上,躺在床上聽。我愛聽廣播的習慣,從那時起一直延續到今天。
再說給電臺寫信的事。我的建議信發出後,立即引起廣播電臺領導的高度重視,信件被全文刊登於《無錫廣播節目報》頭版。當時電臺的張雷平臺長親自來到我工作的西新街道辦事處,當面告知準備採納我的建議;並根據我的具體情況,在當年也即1956年9月,將我正式調入電臺工作。
從1956年10月開始,無錫人民廣播電臺正式將全天節目結束的「終了曲」改為阿炳的《二泉映月》。樂曲演奏者,系前線歌舞團著名的二胡演奏家張銳領奏的小樂隊。
從此,阿炳那如泣如訴的《二泉映月》旋律,藉助電波,在每天夜闌人靜的時刻,迴蕩縈繞於無錫上空。當年由於收音機沒有普及,無錫城內家家戶戶都安裝有線廣播喇叭。這種收聽工具因為不需要耗電,一般用戶整天開著從不關閉。所以,夜深時分,電臺播放的《二泉映月》響徹全城。一時間,空氣中迷漫飄散開來的全是《二泉映月》的琴聲,這成為太湖之濱無錫城夜間的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沒有想到的是,「終了曲」《二泉映月》還變成無錫人的「就寢音樂」。有不少家庭,仿佛上了癮一樣,每天一定要聽了這支樂曲才能安然入睡,不然,總會覺得少了什麼而睡不踏實。
無錫夜空裡電波傳送的《二泉映月》,好像再現了當年阿炳踏著月色,伴隨著從他琴弦上奏出的琴音,踽踽獨行的畫面。
遺憾的是,「文革」期間,《二泉映月》同樣含冤蒙塵,被誣為「黑曲」「迷魂曲」,遭受批判,打入冷宮。直到粉碎「四人幫」以後,雲開霧散,《二泉映月》才重又得到應有的尊重和榮譽,無錫人民廣播電臺於1977年底,恢復使用《二泉映月》作為全天播音節目結束的「終了曲」。
我很欣慰,如今無錫人有幸又可以每晚聆聽到阿炳嘔心瀝血的不朽名曲《二泉映月》,我覺得,這是身為無錫人難得的、獨享的福分。
2006年7月17日
(本文選自《二泉映月:十六位親見者憶阿炳》,黑陶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