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總會嚮往許多城,奔赴許多城。有些是為了驚豔時光的,千裡迢迢,一面之約,了無遺憾;有些卻是可以溫暖歲月的,那些裝載著舊時光的街巷,那些如故鄉鄉鄰般的熱情,那些誘人又妥帖的美食,讓我們恍將他鄉做故鄉,直想與之長廝守。
如後者這般的城,想來該有潮州一席。與之初相遇,便似舊相識,太多留戀,無從言說,便也只好臨摹一番詩人的心情,吟詠出一句「不辭長作潮州人」了。
「在潮之洲,潮水往復」,潮州之名,原是滌蕩著這般歷史的詩意的。
走在潮州,會發現許多地方都被冠以「韓」名:穿城而過的是韓江,韓江邊上有韓山,韓山旁有韓文公祠、韓山書院(現為韓山師範學院)。細探究去,皆是為紀念韓愈而得名。
一千兩百多年前,韓愈因直言進諫得罪帝王被貶潮州。彼時他已年過50,初至南疆,生活與飲食都有諸般不適,小女又在流放途中慘死。但他並未頹唐,而是懷著深切的悲憫,為百姓驅逐鱷魚、興修水利、興辦教育……
就這樣,韓愈在荒遠的嶺南之地埋下了讀書與教育的種子,從此逐漸形成了好學崇文之風。在「地瘦栽松柏,家貧子讀書」的信仰之下,潮州的文化能量也代代積累起來,成為東南沿海的文明禮儀之鄉。
潮州人感念韓公恩澤,便將江山都為他改了姓。從此便有了韓山、韓江、韓樹,甚至連路也被命名為昌黎。而今,韓愈的名字在潮州已近乎一種信仰,人們往往懷著虔敬的心,尊稱其為「韓文公」。
或許正是因了這層歷史與文化氤氳的底色,讓潮州人的生活始終保持著一種優雅的怡然,像是一首悠長的潮州調子。
在這裡你可以睡到自然醒,沿著老街逛一逛,隨便尋一家店,喝一碗熱乎乎的砂鍋白糜——潮州仍保留著古代的說法,稱粥為糜。白米粒粒分明,在小火砂鍋中溫柔地跳躍著。捧一碗在手中,選幾樣適意小菜,便仿佛擁抱了整個清晨的暖意。
還可以像當地人一樣,來一碗地道的腸粉,薄薄的皮子裡裹著肉餡、蝦仁、雞蛋、香菇、白菜等豐盛餡料。再淋上濃鬱的醬汁,唇齒間都充溢著幸福。
也許會遇到熱情的大爺大叔,笑眯眯邀你坐下來喝一杯功夫茶。嫋嫋茶香中,悠哉的心情也跟著升騰起來。
去牌坊街走一走吧。二十三座牌坊如列陣的士兵順街道一字排開,器宇軒昂。它們是為表彰潮州的先賢英才而設,像是座座豐碑,等待著誰來拂去歷史的塵埃。而在兩旁的騎樓之下,人們自如地安放著自己的生活,便是長情又溫暖的陪伴了。
圖 | 小鎮青年乙
至老街中段,可見一條「甲第巷」。步入其中,只見這條不足200米的小巷中,竟臥虎藏龍般集中了數十座大大小小的明清宅院:大夫第、資政第、儒林第……看名稱便知,這裡曾是潮州名仕商賈望族聚居之地。
漫步在青石板路上,撫過扇扇斑駁的木門,凝視那些已經褪色的雕花,似仍可感知古人在這裡生活的氣息。這時,不知誰家傳來了婉轉的潮戲調子,悠悠地,像是歲月的回望……
繼續走吧。卻不小心便陷入了街巷兩旁的美食誘惑裡:鮮香的蠔烙、餡料飽滿的春餅、與沙茶醬絕配的牛肉炒粿條、滑膩清甜的鴨母稔……只恨沒能多帶幾個胃來!
蠔烙、春餅、牛肉炒粿條、鴨母稔
口腹終於滿足,不妨去廣濟橋邊溜溜食。
你聽那民謠在唱:「潮州湘橋好風流,十八梭船廿四洲,廿四樓臺廿四樣,兩隻鉎牛一隻溜……」這座架在韓江之上的廣濟橋,是中國四大古橋之一。橋的中間由十八隻梭船連接:合則為橋路,方便行人,開則成水路,無礙貨船行走。這番創造的智慧,不禁讓人心生嘆服。
待到夜晚,廣濟橋上燈光璀璨起來,便少了幾分古樸與淡然,多了幾分旖旎與夢幻……
走在潮州,總像是走進了一場「慢時光」的夢境裡,那將一人銘記千年的江與山,那時不時便會陷入其中的「美食陷阱」,那承載著歷史風塵的牌坊與小巷,那悠悠的帶著古韻的潮州調子……似乎都在呼喚著時間的停駐,或是遺忘。身體等待靈魂,我們在此刻相遇,於是幸福油然而生。
大約沒有哪裡像潮州一樣,在吃這件事上如此講究。
如一個「粿」,便可找到上百種吃法。最初,潮汕先民從中原南遷至此,按祖籍的習慣,是要用麵食當果品來祭祖的。但是南方不產麥子,只能用大米來做果品。這便是「粿」的來歷。
而今,不拘於米,各式各樣的粿品已經與潮州人融為一體。
那粉嫩的紅桃粿,造型如壽桃,飽含著祈福祈壽的心願;甜粿、酵粿、菜頭粿,為「三籠齊」,取甜、發、有彩頭之意;至清明的樸籽粿,端午的梔粿,則是時令又養生的粿品。
紅桃粿、甜粿、樸籽粿
對「粿」最深的熱愛其實在日常的白吃不厭裡。
如鹹水粿,用米漿做成小巧玲瓏的粿皮,中間加入少許辣椒醬與菜脯粒,入口滑潤,淡淡清香;熱氣騰騰的牛雜粿條,加兩顆牛肉丸,撒點南薑末,再配一小碟沙茶醬或辣椒醬,是早餐或夜宵的上佳之選;還有讓人慾罷不能的粿汁,粿片口感滑嫩,再加上豬肉、滷蛋、豆腐等豐盛滷料,各種滋味在口中交響,豈一句「美味」形容得?
鹹水粿、牛雜粿條、粿汁
潮州人對吃的講究,也在牛的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第一次拿到潮州火鍋店的菜單,你可能會一臉懵,什麼:脖仁、吊龍、腳趾、五花趾、嫩肉、胸口膋等,第一次知道牛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有專屬的姓名。真真是將「庖丁解牛」的精神運用到了極致。
而只有吃過潮州的牛肉才知道什麼叫做「鮮」:從屠宰到餐桌最短只經過3小時,肉仿佛還是鮮活的。刀工要求精細,控制在十幾秒能熟的程度,涮過後蘸一口特製的沙茶醬,獨屬牛肉的鮮甜口感同時釋放出來,如在舌尖跳舞。
哪怕看起來極樸素的潮州牛肉丸,背後也有許多細緻功夫:是最新鮮的牛肉,經人工捶打而成,中間過程不能停歇,且要隨時觀察牛肉的狀態,捶打時間控制得剛剛好,才能保證顆顆牛肉丸爽脆彈牙。
再是煮丸子的湯,是用牛肉、牛骨熬成,原湯原食,雙倍濃鬱……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潮人」。尚「食鮮」的潮州人自然也追求海物的極致鮮美。
清乾隆周碩勳《潮州府志》稱,在潮州「蠔生,蝦生,魚生之類,輒為至味。」今日猶然:一盤魚生,輕薄如翼,配以簡單的醋醬料,帶著微微的甘甜,入口即化;一道生醃蝦,吃到口中,似乎還在微微跳動著,鮮而不腥、嫩而不生,回味無窮……
潮州的美食是不打烊的。走進那夜宵江湖,不覺想要與諸般豐盛共舞,演繹一場場舌尖的狂歡。如果肚子允許,大可不重樣地從前一天夜晚吃到第二日清晨:巴浪魚,灰仙等各類魚飯;滷水鵝、鴨等各類滷水;當然還有各種海鮮、砂鍋粥、炒粿條……
這時,為一碗粥作陪的上百種配菜便又讓人大開眼界了。然後瞭然一笑,是了,這才是潮州人,對於美食的孜孜探索是永遠會給人驚喜的。
圖 | 小鎮青年乙
吃吃潮州,只想沉淪在這人間煙火之中,此間見得了潮州人為美食耗費的諸般心思,那背後,不過是對生活的滿腔熱忱吧。
潮州人對茶的熱愛是不遑多讓的,不止愛喝,且會喝。
清代詩人丘逢甲客居潮州時,曾如此描述潮州工夫茶:曲院春風啜茗天,竹爐欖炭手親煎。小砂壺淪新鷦嘴,來試湖山處女泉。
臨清溪而烹茶,觀山水而論道,賦詩辭而抒情,此番情趣想來便讓人羨慕不已。不過對於潮州人來說,喝茶不是一種儀式,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不管是在家中、在大街、在郊外、在開車、甚至兩家人在吵架時……都不忘喝上一杯功夫茶。
「可三日無肉,不可一日無茶」。潮州人將茶葉叫做「茶米」,幾乎是跟糧食一樣重要的東西。很多潮州人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升起碳泥爐,燒一壺滾水,認認真真燙杯淋茶,細細品上幾杯,才算開始一天的生活。
圖片|幸鵬
潮州工夫茶,是一份暖暖的人情。不管你是去誰家串門,或只是在哪個鋪子跟前坐一坐,主人家都會熱情地招呼你來「食茶」:擺好茶具,燙杯,下茶,懸壺高衝,關公巡城,韓信點兵之後,一碗澄黃的茶水已經擺在面前。哪怕語言不通,所有的熱情盡在茶杯之中。
潮州茶也是對待生活的態度。泡茶21道工序,自小便習得,行雲流水一般化作日常,再大的焦慮也在這過程中化解了;而品茶者,觀其色,嗅其香,品其味,在一番韻味悠長中,也不禁定下了心神。
所以這茶是「工夫」茶之心思、細緻,而非「功夫」茶之技藝。它是沏茶的深工夫,品茶的閒工夫,也是做人做事的真工夫。
圖|幸鵬
如果說麗江是一場夢,那潮州便是一種癮。那一街慢慢流淌的時光,那一味包裹著牛肉的沙茶醬,那一口清香甘爽的鳳凰單樅,自打經過,從此便念念不忘。
於是仿佛害了相思,只想著何時能再回去,只想著有天不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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