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烏福田住宅區是聖誕商品聚集地。一樓都是大大小小售賣聖誕禮品的商鋪,但幾乎沒有來採購商品的客戶。(南方周末記者 吳超/圖)
幾天前,「世界工廠」義烏因限電登上微博熱搜,連城區主幹道都關閉了路燈。
一位計程車司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12月15日、16日兩天,晚上完全沒有路燈,除了車頭燈,在路上什麼也看不見」。
實際上,不僅是義烏,義烏所在的金華市乃至浙江省,均存在不同程度的限電情況。
浙江限電並非因為缺電。在近期國新辦的發布會上,國家發改委秘書長趙辰昕表示,「浙江的電力供應是能夠保障全省電力需求的,不存在電力供應不足的情況,省內個別地方為了促進節能減排,採取了限制電力消費的一些措施」。
義烏市北苑街道崇德社區12月14日下發的《節能減排通知書》顯示,為響應義烏市政府「雙控」以及「減煤」的節能工作,要求嚴格控制照明用電,關閉城市景觀照明,居民群眾節約生活用電。
能源「雙控」是指控制能源消費強度和消費總量,「減煤」是指削減煤炭消費總量。
根據國務院2016年下發的《關於印發「十三五」節能減排綜合工作方案的通知》,浙江省「十三五」能耗強度降低目標為17%,「十三五」能耗量增量控制目標為2380萬噸標準煤。
近幾年,浙江上馬了一些高能耗項目,如今可謂處於環保與經濟發展的雙重壓力之下。
限電無處不在
義烏位於浙江中部,是金華市下轄的縣級市。在2019年的全國百強縣市區中,義烏位列第八。由於製造業發達,小商品出口旺盛,義烏也被譽為「世界工廠」。
每年年尾,正是外貿出貨季,也是義烏最為忙碌的時候。
如今,義烏大部分路燈已經恢復正常,但市區仍處於限電狀態。
趙明在義烏市中心一家高級酒店工作,該酒店緊挨著義烏市政府。12月12日,趙明第一次接到通知,要求酒店用電量和往常相比下降20%。與此同時,不得開啟酒店戶外招牌的燈光,上午8點至晚上6點不允許開啟空調。
上述《節能減排通知書》中強調,各級政府機關帶頭,各類公共機構、機關、高校、醫院等少開或者不開空調,室外高於3攝氏度時停止使用制熱空調,使用空調時,最高溫度不得高於16攝氏度。
限電對於義烏工業生產的影響更為直接。
義烏經濟開發區一園區的工作人員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在義烏,根據規模和類型的不同,企業被分為A、B、C、D四類。A類是大型企業,幾乎不受限電影響,B、C類企業停電時間逐步拉長,D類企業則生產全停。
在義烏經濟開發區裡,一家被列入A類企業的塑料包裝公司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目前接到的通知是12月19日停一次電,「如果限電持續到12月31日,半個月停一次的話,對生產影響不大」。
「停電是一家一家企業輪流停,不是整個園區統一停電。」上述義烏經濟開發區工作人員表示。
作為小商品集中地的義烏,更依賴散布在城市角落的各種「作坊」式的小工廠。與園區輪流限電不同,位於生活區的工廠,限電則是通知式的統一規定。部分地區也並未完全切斷電源,而是以「停工」代替。
在距離義烏經濟開發區不到4公裡的季宅鄉,便是小工廠的代表。季宅鄉地處郊區,每棟樓房的一樓都散布著大大小小的加工車間,從事著與塑料製品有關的加工。
塑料製品生產商楊零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了一份通知,按照街道節能減排的要求,轄區加工企業開2停2(開工兩天停工兩天)。「社區督查發現企業在停工日開工生產,社區將對企業進行封電關停。」
在義烏工作二十多年,這是楊零第二次在義烏遇到限電,上一次限電是17年前——2003年。當時限電的原因確實是因為電力供應不足,工廠一直在柴油發電機和供電局供電之間來回切換。
義烏限電以後,看到新聞的客戶紛紛打電話給楊零,要求優先確保他們的貨能按時發出。為了趕貨期,楊零也只能在開工日將加班的時間延長。
「開2停2對我們影響很大,做加工行業,你一沒空客戶就跑了,客戶找到新的廠家,下次就很難再找回你了。」楊零有點著急。
一邊是政府頒布的限電措施,一邊是即將到來的貨期。為了平衡生產,不少義烏企業開始購買或租賃柴油發電機,自行發電。
「前天到現在,我們公司已經賣出了13臺小型柴油發電機。」一家江蘇的柴油發電機生產商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最近接到了很多義烏客戶的諮詢電話,都是說因為限電的緣故。
一家金華柴油發電機租賃企業的負責人亦透露,現在一臺100千瓦的柴油發電機,租到月底是8000塊,包運費,往年同期的價格在6000元左右,現在已經租了五十幾臺發電機給義烏和周邊的工廠。
柴油發電機的大量使用,也帶來了另一個更為棘手的問題——環境汙染。
楊零不敢在自己的工廠使用柴油發電機,因為發電的噪音大,很容易被附近的居民投訴舉報。而且,「柴油發電機發電比直接供電更汙染空氣,產生的能耗反而更高了」。
「雙控」與「減煤」
實際上,義烏及浙江全省並不缺電。
浙江一家省屬大型發電企業的高管李威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浙江電力供應是充足的,一個數據足以說明:10年前,浙江電力供給緊平衡的時候,全年煤電利用小時數在6000小時以上,而2020年的煤電利用小時數預期僅在4000小時左右。
煤電利用小時數,指的是煤機工作運行的時長。時長與供電量正相關。
義烏限電,是因為要完成「雙控」和「減煤」的目標。
2020年上半年,義烏市統計局發布的一份統計報告顯示,「十三五」期間,義烏「雙控」目標為:能源消費總量年均增長率不得超過1.9%,單位GDP能耗降低率5年需達到18.5%。
單位GDP能耗,是將能源消費總量除以當地經濟生產總值得出的結果,如果單位GDP能耗越高,說明經濟發展對能源的依賴程度越高。
2016年—2019年間,義烏單位GDP能耗四年累計下降15.9%。但同期的能源消費總量均超出1.9%的年度總量控制上限。
這意味著,義烏需在2020年實現單位GDP能耗降低率下降3.1%以上,才能完成目標。
在「減煤」方面,義烏的情況同樣不容樂觀。2020年一季度,義烏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綜合能源消費量為15.7萬噸標準煤,同比下降2.9%,但單位工業增加值能耗不降反升,同比上升了3%。
統計報告稱,由於生產設備不能滿負荷生產,但仍需要全天運行,導致用電或用煤量沒有減少,能源利用效率反而降低。
與此同時,對於影響單位GDP能耗的重要變量——經濟生產總值,義烏也面臨壓力。2020年一季度,義烏生產總值和規上工業增加值分別增長-7%和-9.4%,增幅同比回落14.6和24.2個百分點。
統計報告寫道,「義烏總體經濟和工業經濟增速回落巨大、能源消費總量卻下降不明顯,使2020年乃至『十三五』期間節能降耗任務的完成存在不確定性」。
義烏所在的金華市,「雙控」和「減煤」的形勢同樣嚴峻。
2020年8月,浙江省發改委曾發布2019年能源「雙控」和「減煤」的考核結果,金華市、寧波市、台州市均未完成2019年能源「雙控」目標。當時,寧波、台州就發布了相應的限電措施。
10月,國家發改委聯合生態環境部等多個部委組成考察組赴浙江,開展2019年度能源「雙控」目標考核及重點地區煤炭消費減量替代工作,要求浙江盡最大努力完成「十三五」能源「雙控」「減煤」目標任務,但不能影響民生用能。
依賴火電
浙江「雙控」及「減煤」壓力大,與其依賴火電的能源結構有關。
不久前,浙江省能源集團有限公司創新中心副主任沈瀾撰文指出,浙江既是能源消費大省,也是能源資源小省,煤炭、石油、天然氣等能源資源供應嚴重依賴外部調入。並且,浙江處於能源供應末端,整體輸送成本普遍高於周邊省份,煤電與天然氣成本較江蘇分別高出4分/千瓦時和1分/方。
上述浙江省屬大型發電企業的高管李威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從2000年開始,隨著經濟增長加速,居民用電量和工業用電量猛增,浙江電力保供問題特別突出,工廠時不時會出現斷電的情況。一直到2012年左右,浙江才基本實現電力供需平衡。
為了解決發電問題,浙江上馬了很多煤電項目。因為煤電見效快,從建造到生產的周期一般是18—24個月,而水電、核電要5—10年,風電、光伏除了單位造價非常高,還面臨場地不夠、穩定性差的問題。
據《浙江日報》報導,2014年浙江省內外新供浙江發電裝機位1765萬千瓦,2015年還將增加705萬千瓦,兩年新增供電能力超過現有供電能力的三分之一,供電形勢發生了根本轉折。
2015年左右,浙江電力供應轉為富餘狀態。進入「十三五」之後,在「雙控」和「減煤」的壓力下,浙江開始控制用煤指標,改造煤電企業。
2016年,浙江省發布的《能源發展「十三五」規劃》指出,不再新上煤電項目,關停30萬千瓦以下燃煤機組。
李威向南方周末記者提供的一組數據顯示,與2018年相比,2019年浙江省煤炭消費量下降了3.5%,全省共完成燃煤鍋爐淘汰改造410臺,關停機組容量29.8萬千瓦。
近年來,浙江開始上馬石化等高耗能項目,再度令「雙控」「減煤」壓力倍增。
南方周末記者曾統計過2020年一季度的GDP增長情況,在26座逆勢增長的城市中,浙江省舟山市GDP增速排名第一。主要原因便是因舟山快速恢復了石油加工和船舶修造兩大產業。
舟山還計劃投資約1730億的國際綠色石化基地,一期已於2019年5月下旬試投產。
「舟山推進的一個石化項目,用能指標就是4000萬噸標準煤,這對控煤來說是雪上加霜。」李威感慨。
據《南方能源觀察》雜誌報導,2019年浙江省煤炭消費量為1.3億噸,在浙江省一次能源消費中佔比為45.3%。
2020年上半年,浙江省發改委在一份用電報告中表示,新基建、石化等高耗能項目快速推進給能耗強度控制目標完成帶來不確定性,電力、熱力、石化、紡織印染等行業用煤恢復性增長給「減煤」帶來壓力。
「前一段時間,浙江想靠能源加工為主的產業去保障經濟發展,方向是否正確,值得討論。」
國家發改委能源研究所原所長周大地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像江蘇和廣東這幾年的發展,就沒有完全依靠高耗能產業的擴張。「如果注重高新產業、高附加值產業的培育,抑制高耗能企業生產,『雙控』目標並不難實現。」
從全國範圍來看,完成「十三五」的「雙控」「減煤」目標並不困難,但越是經濟發達的地區,任務越艱巨。
與所有省份一樣,浙江將節能指標下達至各個地級市,並設立了獎懲措施,各級政府不得不面臨經濟發展陣痛。
李威所在的單位曾經做過一個測算,能源需求增速和經濟增速的關聯度在0.92—0.95之間。也就是說,漲一個點的GDP,需要0.95個能源需求總量的增速,「相關性非常緊密,這就是經濟增速和能源消費控制之間存在的矛盾」。
《嘉興日報》曾報導,截至2017年年底,嘉興市可用能源增量只有42萬噸標準煤,用能增量空間極為有限。2018年至2020年之間,企業擬新上項目新增用能需求為263萬噸標準煤,「增量空間與實際需求之間存在巨大差距」。
距義烏140公裡外的衢州市,也曾在2020年9月發布了一份名為《上半年節能降耗形勢嚴峻》的報告。
其中提到,建議有關主管部門加強對用能問題的研究,針對如何平衡「穩增長」與「降能耗」、反映「十三五」「雙控」成果和夯實「十四五」基數這兩大矛盾,提出符合衢州發展實際的方案。
南方周末記者 吳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