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美國南卡羅來納州日暖風和。當地華人說,南卡州氣候宜人——沒有美國北部的極寒,也沒有西海岸的終年陽光,這裡四季分明、溫和溼潤,就像中國江南。不過,這個美國「江南」卻是美國十大最貧困州之一。
在南卡州商務廳副廳長詹妮弗•諾埃爾(Jennifer Noel)辦公室的紀念品展示櫃裡,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記者看到一隻中國熊貓玩偶。「中國企業的投資數量增長速度很快,展示櫃裡,來自中國的禮物將會越來越多。」她告訴澎湃新聞記者。
科爾辦公大樓中國企業選擇來到這裡紮根辦廠——在蘭開斯特縣(Lancaster),紡紗機晝夜不息地轟隆作響,這是中國紡織企業科爾在美國建立的第一個製造工廠;在切斯特縣(Chester),豎起了方圓30英裡的最高樓,這是SUN FIBER LLC(浙江慈谿市江南化纖有限公司)在建的廠房;在奧康尼縣(Oconee),有一條以中國大連遠東集團董事長齊樹民的名字命名的道路:Jeff Chee Way。
中國企業對美國投資大多藉助收購的形式,但這些中國企業在採取另外一種形式——在美國當地開設工廠。這些工廠從美國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印有「中國製造」的產品將會由美國人生產。這些來到美國的中國企業,或出於成本考慮、或出於企業擴張,他們帶著些許茫然和希望,漂洋過海來到美國,從選址、建廠到工廠運作,他們遭遇了初來美國水土不服的陣痛和成長的煩惱。複雜的美國投資政策讓他們眼花繚亂,語言不通讓他們在沒有翻譯陪同時手足無措,中美文化的差異又讓他們啼笑皆非。
為什麼要跑到美國去辦廠,主要是成本原因中國企業為什麼決定走向美國?
「我們不是僅僅為了要『走出去』而『走出去』。」SUN FIBER LLC執行長孫亞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主要還是出於企業成本的考慮。我們有許多美國客戶,我們希望到出口市場投資,離美國客戶更近些。」
面對人力成本上升、勞動力減少以及產能過剩局面,依靠廉價大規模生產的部分製造業正從曾經的低成本國家轉移至美國,貿易逆差格局正在悄然發生變化,美國生產成本正變得更具競爭力。
2014年,波士頓諮詢集團分析稱:在過去10年中,中國的勞動力成本上升了187%,而美國的勞動力成本則增加了27%。此外,中國的電力成本上漲66%,增長率是美國的兩倍,而美國頁巖氣的大規模開發穩住了美國的電力成本。過去10年,人民幣對美元升值30%,導致中國商品在海外的售價提高,相反,美國商品在中國變得更加便宜。
這一系列成本的上升減少了中國的競爭優勢。2004年,中國的製造成本比美國少14%,現在這種優勢已縮小到5%。波士頓諮詢公司預測,如此趨勢繼續,到2018年,美國的製造成本將會低於中國。「2009年以後,中國國內棉紡行業產能過剩,國內外的棉花原料價格差異增大,國內的人力成本、財務成本也在不斷上升,所以才決定『走出去』。」科爾集團董事長朱善慶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和中國國內比,美國棉花原料質量好,價格優勢也比較明顯,1噸棉花能便宜約3000元;也有物流成本優勢,美國運輸貨物到中國的價格,約是中國貨物運到美國的三分之一。」
「
選擇來美國,一是衝著美國法制體系比較完善,挺講規矩;能源、電力等資源也比較豐富,電價約比國內便宜二分之一;唯獨人力成本高,大約是國內的3-5倍,但總體來說還是利大於弊。」他說。
美國「貧困區」的人問:中國有沒有電視在美國,發達與貧困,繁榮與蕭條,很難被「看」出來。除了具有代表性的大城市外,無論走到美國的哪一處,完善的配套公共設施和高速路網都遍及各個角落,幾乎別無二致。
據2014年美國商務部公布的數據,位於美國東南部的南卡羅來納州GDP總值共計1903億美元。在全美50個州中位列第27,而公開數據顯示其2012年的人均收入更是列各州倒數第二,卻肉眼鮮見想像中的「貧困」。
或許只能從一些極為有限的細緻末節中感受到「貧困」。
一位在當地工作的中國人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在南卡,一些工人一旦拿不到上周周薪,第二周就沒有餘錢給汽車加油了;一些當地人的受教育程度比較低,他們沒見過什麼世面,有時甚至會問『中國有沒有電視』之類的問題,這些可能就是『貧困印象』。
時任南卡州政府中國代表處首席代表林新偉(John Ling)對澎湃新聞記者說,美國的貧困,光憑看是看不出來的,得用數據說話。各州各縣郡的GDP、失業率和受教育程度高低等等才是衡量貧困蕭條區域(Depressed Area)的重要指標。1999年,林新偉將海爾帶到南卡州,海爾在此投資了4000餘萬美元,這一案例被視為中國走出去的「範本」。如今,他受聘美國喬治亞州政府,擔任中國首席投資代表,希望在一個更大的平臺上協助更多的中國企業成功投資美國。
這些指標與各縣郡的招商優惠政策息息相關。林新偉說,每個縣郡都會根據各項指標進行評級,從某種程度上說,縣郡發展等級低,外商投資的優惠政策可能就會越多越豐厚。
即使是在同一縣郡內,以郵編為單位的不同區塊也會被劃分成不同發展等級的區域,縣郡政府也會給一些發展等級低的區域提供更優惠的政策。
2009年金融危機期間,大連遠東成功併購美國格林菲爾德工業公司(Greenfiled),2014年,公司決定在原址建設新的辦公樓、廠房並投資一批新的生產設備,總投資額約1000萬美元,該項目預計將為當地新增就業38人,該投資獲得了聯邦政府、南卡州政府、奧康尼 縣政府的多項優惠政策和獎勵,並同時獲得了當地銀行的優惠利率貸款,其原因之一就是廠區所在區域屬於「蕭條」區域,政府希望用各種優惠政策吸引投資、提高該區域的就業水平。儘管從外觀上看,澎湃新聞記者根本看不出這裡和其他區域有什麼區別。
大連遠東在美國南卡州的廠房大連遠東副總裁孫麗雪告訴記者,這樣的優惠政策也讓她感到意外。
對於這些發展等級低的蕭條縣郡,引進一些大項目讓他們歡騰雀躍。
根據南卡稅務局數據,2013年計劃引進科爾時,地處棉花產區的蘭開斯特是南卡州的一級發展等級縣。100多年來,蘭開斯特縣一直是紡織行業的領頭羊。但在2007年,當地紡織工廠被迫關閉,根據聯邦儲備系統的數據,1995年至2007年,蘭開斯特郡減少了1萬多個工作機會。
對時任縣郡招商局主任基斯• 託納(Keith Tunnel)說,2013年把科爾集團帶到蘭開斯特的那一年,是他個人事業的最高峰,帶給他無與倫比的成就感和驕傲。
託納告訴記者,科爾集團的項目是蘭開斯特縣歷史上最大的一筆單一工業投資——2.18億美元,這是蘭開斯特唯一的一個中國項目,能為當地創造600多個紡織相關工作崗位。科爾帶來了世界一流的紡紗線設備,即使是在當地從事過紡織行業的員工,也得從頭學習如何操作這些新設備。
「科爾來到蘭開斯特,這可是我事業上的光彩一筆!」託納說。
為了迎接科爾,南卡州經濟發展協調理事會批准了財稅優惠政策以及400萬美元的贈款,以資助該項目的基礎設施建設,科爾廠房附近的一條道路將會被拓寬。當地的經濟發展狀況也有了改觀。2015年,蘭開斯特已從發展等級最低的一級縣郡上升為二級。
只有「想法」沒有「項目」的中國企業江南化纖在建廠房有時候,優惠政策太多、選擇太多,會變成甜蜜的煩惱。
孫亞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從2012年8月公司前往美國考察選址,到2014年3月廠房正式完成交割,再到改建廠房準備試運營,她都是親歷親為。
她對處理這些事務的總體印象是:兩個國家很不同。如果按在中國的慣性思維來做事情一些在中國做起來毫不費力的事情,到了美國就會變得很複雜。
「中美的差異太大了!很多細節都不同,每走一步,我都得停下來好好想一想,理解一下,然後再做決定。」孫亞感嘆道。SUN FIBER的母公司浙江慈谿市江南化纖有限公司是一家從事再生滌綸短纖維生產的中小民營企業,擁有11萬噸產能,是國內同行業中的佼佼者,其產品的65%-70%出口至美國,是該領域內對美出口數量最大的中國企業。2013年,江南化纖在切斯特縣購買了一塊總佔地56英畝,面積為480000平方英尺的舊廠房,隨即開啟工廠改建和擴建工作。
「比如選址,我們原本打算綠地投資(完全在空地上新建廠房的投資方式被稱為綠地投資),看了十多塊地,後來發現綠地投資成本更高,於是我們又決定購買舊廠房改建,又看了十多個地方,最後綜合考慮物流、地價等各個因素,選在了裡奇堡。」孫亞說。
「舉個例子,在中國,電價、水價標準都差不多,而且沒有商量和選擇的餘地,在美國選址時,光是考慮用電成本就很費勁,首先美國有許多私營供電商,不同地方的供電商不一樣,而且每一家的標準都不同,選擇餘地很大,作為用電大戶,我們在選址時就必須將這一塊因素考慮得更仔細周全。如果別人來問我電價的成本,我能回答的是我公司的價格沒有參考價值——因為每個地方都不一樣,即便是同一個地方同一家供電商,不同用電量的價格也不一樣。」
「關於人事僱傭方面,考慮到不同縣郡以及同一縣郡對不同企業的相關優惠政策不一樣,需要考慮的僱傭方式也不一樣,不同企業之間也沒有太多的參考價值。用工成本也是個性化的,我們得自己為員工選定保險並選擇相關的條款,這保險種類多每種保險還可以有很多的條款選擇,又看花了眼。」
「還有度量衡換算,我們的設備大多從中國進口,廠房又是同設備結合度很高的專用定製廠房,原來都是公制,在美國施工又全部換算成英制,我們都堆了一屋子的換算圖紙……得到的信息太多。」孫亞說,「在美國,絕對不能以在中國投資辦廠的慣性思維來考慮美國的事情。」
選擇太多,一些中國企業看暈了,乾脆就把「爛攤子」交給諮詢公司來處理。一些諮詢公司也是叫苦不迭,被當成了「保姆」。
戴維洛普國際諮詢公司(Development Adivisors)是一家負責選址、獎勵政策分析和政府關係諮詢的公司,總裁帕特洛克•奇默(Patric S. Zimmer)告訴澎湃新聞記者,他接觸了許多中企老闆,發現一個通病:大多數來找他們做諮詢的中企老闆,帶來的是「想法」(Idea),但是沒有具體的「項目」(Project)。
「比如,一個中國老闆會這樣問我們:我想開一家製鞋廠,我該怎麼辦?我們很無奈,畢竟我們是負責幫助企業做具體問題諮詢的,而不是像保姆管家一般方方面面全部兼顧,手把手替老闆規劃『如何來美國投資?』,好歹公司也得提供一個大致的規劃,我們才能著手。」他說,「和日本、德國企業相比,中國企業來美國投資屬於『初級階段』,他們一般都沒什麼經驗,有許多問題也在情理之中。」
有當地人上一天班就離職,只為獲救濟資格兩個在中資企業科爾公司廠房裡清理棉絮的美國黑人員工,隨意用腳踢地上的棉絮。科爾的廠房內,空氣中有一絲絲棉絮漂浮,機器轟鳴聲震天,全然聽不清楚旁人的對話。澎湃新聞記者看到一些正在工作的員工,有些眼神躲閃、有些精神渙散,還有兩個在清理棉絮的黑人員工,竟然隨意用腳踢地上的棉絮。
科爾集團董事長朱善慶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從去年11月工廠試運營開始,在職工人共計150人,其間也走了150個人。有些是主動離職,有些因消極怠工而被辭退,一年之內,科爾在美國前前後後換了4任人力資源主管。他自己萬萬沒想到,科爾會遭遇人事困擾。
「員工流動率太高了。」朱善慶說,「從應聘、面試、入職,招聘一個新員工的花費約150美元,毒品檢測、信用調查、崗前培訓……結果上了一天班,就走了。」
他說,一般工作3天離職的比例最高。
即使科爾開出了高於當地每小時8-9美元的平均水平工資,每小時約10美元,總是有一些員工忍受不了紡紗廠內的工作環境而辭職。另一方面,美國當地福利政策規定,只要工作1天,離職後就能申請失業救濟,許多人也是衝著救濟金而來。
「一些員工的紀律意識也不高,有些消極怠工,有些隨意性太強,不守規矩,說請假就請假,怎麼講都沒用,拿他們沒辦法。」設備工程師倪鋼告訴記者。
將科爾招商進入蘭開斯特的託納有些苦惱,他認為這是科爾不主動融入美國的體現:「科爾員工的流失率奇高,科爾的每一任人力主管都和我說過,他們提出這樣那樣的招工要求——不要胖的,不要黑人,這怎麼能行?這在美國是犯法的啊!」
「我給科爾提建議,說你們這樣不行。我對科爾說你們需要招一個能力強的人力主管,但科爾似乎並不在意。」託納越說越憂慮,透出隱隱不安,「我現在倒有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來到美國,既然選擇來美國投資,就得入鄉隨俗,遵守美國法律,不是嗎?」
對於託納言辭犀利的批評,科爾也有苦衷——「我們也不能說不要胖子、不要懶惰的,但是有些工作強度大的崗位,確實不適合一些人。」朱善慶說。
「美國人普遍沒有中國人勤勞,和白人相比,工廠裡勤奮的黑人比例確實偏少,」倪鋼說,「不管胖瘦膚色,其實我們就喜歡肯幹活的、勤勞的員工。」
朱……朱……在哪?幾乎每一家中國企業都難以避免語言障礙,習慣不同和文化差異也常常會帶來彼此的不解,甚至是不快。
在一個沒有翻譯的周末,澎湃新聞記者在科爾廠房看到了這樣一幕:一位中國工程師問一位美國工人:「朱……朱……在哪?」美國工人怔怔地望著中國工程師:「Rockie?you mean Rockie?」中國工程師焦急地回應說,「那,謝……謝……在哪?」美國工人怎麼也答不出,對話就此結束。
中國工程師倪鋼告訴記者,因為一些從國內派到美國的員工不會說英語,所以大家在美國的社交圈也限於中國同事,平日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往來於工廠和宿舍,周末偶爾會在翻譯的陪同下一起外出郊遊。
瑪莎拉•奧爾蒂斯(Mashayra Ortiz)是科爾的一位老員工,她告訴記者,曾有一位中國管理人員不小心拉扯了員工的衣服,員工覺得受辱,決意辭職。實際上這只是一場誤解,那位管理人員比較性急,他沒有什麼惡意。
一位科爾的紡紗車間員工要求更換口罩,中國員工嘀咕說:「怎麼又要換口罩,一天之內就要換好幾個口罩」——據了解,在一般情況下,一位中國紡紗工一個月才用掉10多個口罩。
格林菲爾德公司總裁泰·泰勒(Ty Taylor)告訴記者,2009年大連遠東集團併購整合期間,大連遠東集團董事長齊樹民曾要求在一個周末,也就是2天之內完成機器設備的搬遷和位置重組,他們覺得在美國,達到這樣的高效率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江南化纖為了避免文化差異帶來的摩擦,還特意要求諮詢公司起草一本近40頁的員工手冊,明細法律體系框架下所需要注意的準則——什麼不能做、什麼不能問,皆一一羅列。
要慢慢來,不要慢下來「走出去」的成長陣痛不可避免。中國員工和企業主們告訴記者最多的一句話是——慢慢來,會好的。
「一步一個腳印」,「摸著石頭過河」,中國人更為偏好「循序漸進」。
美國人託納則有不同的想法——「中國人喜歡『走一步看一步』,但我不這麼認為,我覺得,做一件事情之前就得周密、仔細地計劃好。」託納說。
最後,託納還是選擇理解中國人的「慢慢來」,他覺得科爾很了不起,「作為在美國直接投資設廠的第一家中國紡織企業,科爾絕對稱得上是『吃螃蟹的中企』,有些問題也很正常,需要時間去磨合融入。」他補充說,「可以『慢慢來』,但千萬不要『停下來』。」
朱善慶並沒有停下來。科爾在磨合中美兩套管理班子的過程中前進,增加邀請美國主管吃中餐的頻率。新的土地已經平整好,科爾二期將於今年10月中旬破土動工,不過他還是隱隱擔心後續的管理問題。至於更遠處的一片還未開墾的樹林,朱善慶笑說:「這些就交給下一代吧。」
大連遠東的新辦公樓和廠房業已竣工,公司在9月18日舉行了項目落成的慶祝儀式。公司的美國管理人員也逐漸認可了齊樹民的中國做法——兩天之內搬完設備並非不可能,集中力量辦一件事,效率會更高。大連遠東也為奧康尼縣郡的學校和社區提供實習和培訓機會,齊樹民想要做些什麼以回饋社會。
孫亞還在籌劃她的二期工程,江南化纖已經為一期工程投入約3000萬美金。她也不忘繼續推她的「中美融合」工作。孫亞自感她的「中美融合」進度已至80%,但她也感到這是一項長期艱巨的工作,而且越到後面越難。記者也確實從她的「中美融合」中發現了一些有趣的「驚喜」。
SUN FIBER的行政副總裁董克理(Christopher Winters)一邊帶澎湃新聞記者參觀廠房,一邊說起他們公司的特殊福利——公司規定除美國法定假期之外,還多了一天「春節假」。
江南化纖行政副總裁董克理(Christopher Winters)「我們在春節吃中餐,大家會包餃子吃,美國國慶,大家會集體燒烤、吃漢堡,老闆也沒什麼架子,會和我們一起做飯,幫忙端美食上桌。」
臨走前,澎湃新聞記者向董克理提出在工廠入口照相的請求,他欣然同意。不過,他猶豫了一下,摘下了自己的深綠色安全帽,「我知道在中國傳統裡,『戴綠帽子』很不好吧……我還是摘下『綠帽子』拍照吧。」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