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本科階段在清華獲得的畢業證書,時任校長羅家倫在其數學考試15分的情況下將其破格錄取。 [圖源:搜狐]
既不甘心,你便得想些補救的辦法。我為你設想,以為至少有兩方面是應該特別注意的。第一自然是學問的修養方面。在這一方面,我目前只預備和你談談所謂工具的學問。工具的學問如國文、英文、與基本數學之類原是中學時代以內便該打下良好的基礎的;但中學的簡陋和大學的很相彷佛,因此往往十有八九在這方面不能與學生以充分的準備,要是你不幸也是這樣準備不足的一個,你就得在你大學時代裡亟起直追了。無論你的興趣是在實科方面,或文科方面,我以為你至少應該把中文英文弄一個清通,中文不但要閱讀得快,更要能寫作得流利,英文至少要能不翻辭典,也能明白一篇文字的精要。就我這六七年來和大學生接觸的經驗而論,我覺得四年大學的結果,往往連這最低的一個限度還做不到;不要說西文了,就是寫一篇中文稿子,往往在體裁上既不免不文不白,在結構上尤不免不中不西。我充分的承認,在這中西新舊交流的時代裡,做人與學做人都是不容易的,但是鬧了二三十年的新教育,在大學生的筆墨裡,依然十足可以看出此種混亂與夾雜的局面,卻不是我初料所及。有時候接到此種不文不白不中不西的考卷或稿件,弄得沒有辦法的時候,我對於目前號稱大學教育的教育,就只有一個最低的虔誠的願望,就是,把各個學生的中文弄清通了再說別的。但新式的學校在這方面還比不上舊式的私塾,不是個別施教的,這責任十分之八九還得每個學生自己擔負起來。所以第一點我要請你注意的,是你自己工具學問的充實。對於文科的學生,工具學問的充實便無異成功的一半,在目下的中國社會裡,甚至於可以說成功的全部。何以說是一半呢?文科學生,不論其所志在博,或所志在專,他的最大的憑藉自然是圖書,他最重要的進修方法自然是瀏覽。要收瀏覽的實效,第一須靠文字方面沒有隔閡。一個文科的大學生誠能在中西文方面都有相當的把握,他就從此有了自動的能力,他至少可以從「堂差」式的教員手裡解放出來,以前只能靠聽覺間接獲得一知半解的,現在可以靠視覺直接把學術的精華吸收受用。這樣的學生一多,不要說「賣膏藥」或「賣野人頭」的教授要立腳不住,就是圖書館的內容也勢所必至的會一天比一天充實起來,誰還敢把學生繳納的圖書費挪作別用呢?何以說工具學問的充實無異成功的全部呢?我近來觀察所及,大凡最容易找到出路的大學生倒不是那些專長一門學問的分子,而是擅長中西文字的分子。中國社會上職業的分工現在還不很細,所以只要你文字清通,書法整潔,處世待人,又善於相機應變,你總可以覓到一席之地,否則任你是教育學的學士也罷,政治學的碩士也罷,未必有人請教。第二方面應該注意的是你對於目前政治局面的態度與操持。誠如亞里斯多德所說,人也許是一個政治的動物,但無論如何,我以為在學生時代,無論你所專攻的是不是政治學,你總應該培植一種所謂超然的興趣。英文裡有兩個似乎相反而實則相成的字,一個是interest,平常譯作「興趣」,又一個是disinterestedness,或detached interest,卻都不大容易翻譯了,我在這裡姑且把它們翻做「超然的興趣」,所謂超然,指的是沒有作用、不涉私人的利害關係。沒有作用的興趣才是真的興趣,其濃厚與不可移的程度要遠在有作用的興趣之上。在思想自由與學術獨立的環境裡面,這一類的話原是不必說的,因為它們是當然的事。但可惜我們所處的並不是這種理想的環境,這是一個講究主義的世界,就是你想超然,別人也往往不容許你超然。一種主義好比一個營盤,它自有許多招兵買馬的方法,要是你的超然興趣不很濃厚,你早晚會加入它們的隊伍。在它們,固然有十分十二分的好意,以為多一個分子加入,便多添一分力量,多一分力量,革命的成功或理想的國家便可以早一天來到。但在這種切心於改革的心情之下,它們往往不能兼顧到你的學養的程度;你的智力充分成熟沒有,你的學問夠不夠教你自已抉擇,他們是不暇計及的。所以除了你自己替自己打算盤以外,還有誰可以替你出主意呢?要想取得這種自己出主意的能力,平日就得靠「超然的興趣」的培植了。我說這一番話,不但為大學生著想,也是為急於招尋同志的政黨著想,我以為教一個思想不成熟、學識不充實的人入黨,不但無益於這個個人,並且妨害了一個黨的組織的健全。中央大學校長羅家倫先生不久以前在一個紀念周席上討論到「中國大學的危機」,末後有一段很剴切的話說:「最後,兄弟希望全國人民認清,大學教育如果辦得不好,實在可以危害民族的生命,所以社會對於大學,應該取愛護與扶植的態度,尤其絕對的不要利用青年。利用未成熟的青年,不啻斫喪國家民族的元氣;因為青年的光陰非常短促而且寶貴,我們不可使他浪費,千萬不要給他們不純潔的印象,而且要充分培養他們的人格,給他們高尚的理想,使他們望見前途的光明,不要使他們腦經裡充滿了低等唯物觀念,拋開學問而從僥倖裡找求出路的心思,要不然,便是斬斷了他們前途一線的生機,國家的元氣,也因此受了無窮的損失,我們要知道中國此後所需要的,不是奔走開會,小智自私,要發揮自己小領袖慾望的人;乃是沉著邁進,有專門智識和切實辦法,與公忠無我,以為國家社會服務的人……」羅家倫(1897-1969),字志希,教育家,歷史學家,「五四運動」的命名者。1928年清華學校更名國立清華大學,出任首任校長。1932年出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圖源:wiki]
羅先生這一番話的用意,是和我在上文說的大同小異的,所不同的,只是兩小點,一是他是泛指社會上一切可以分化大學生修養功夫的勢力,我卻願意把種種分化勢力中的最有力的一種,明白的指出來。這勢力無疑的是政黨的活動。二是羅先生說話的對象是社會,是社會上這種可以分學生的心的勢力,我的對象卻是大學生本人,就是你。處今之世,從政不能無政黨,在亟於求國家安定與民族復興的今日的中國,政黨的活動尤其是不能沒有——這些我都充分的承認。我目下對你要求的,就是,你的、你個人的實際政治活動,應當展緩至大學畢業以後,在沒有畢業以前,你對於政治的興趣應當和對於其他學問和事物一樣,完全取超然的方式,絲亳不受私人利害關係的支配。你真能把超然的興趣培植起來,你對於國家政治的認識力,一定會增加,這不但對你自己有益,也就是未來政治清明的一些朕兆,因為有效率的動作是建築在清楚的認識之上的。就政治的興趣而論,我在大學裡現在只看見兩種人,這兩種人都是偏向極端的。一種人是太過熱心,很早就從事於實際的活動的人。這種人在五四運動以後,一天比一天增多。第二種人和他們恰好相反,他們對於政治完全不發生興趣,有的也許忙著某種專門的課目,無暇及此,有的也許根本覺得大學生活無非是一種不能不奉行的故事,對於任何問題可以不必太操心,國家的問題自有許多達官貴人過問,更不幹他的事。不用說,這兩種態度,是都不適當的。太熱心,固然妨礙了學業,太冷淡,以至於漠然無動於中,也決不是充滿著情感與理想的青年的健全的表示,唯有超然的興趣才能酌乎其中,無論從那一方面看,是有利而無弊的。工具的學問和對於時局的超然的興趣——便是我要公開和你討論的兩點。此外可以說的話還多,目前大學的缺憾既不一而足,你自己須隨在努力、以圖彌補的地方也就一樣的多。不過上面所說的兩點確乎最是犖犖大者。做到了第二點,就可以安放你求學的心,做到了第一點,更可以充實你求學的力,心和力都有了著落,你才不辜負國家、社會、與家庭所給你的優渥的機會。注釋:此公開信作於十四年前,到十四年後的今日,我在這方面的看法根本上沒有改變,我自己的參加民主同盟也沒有教我修改這看法。參看拙著《自由之路》中《學生參加政黨問題》與本書下篇中《學與政與黨》二文。*本文作於1934年,後收錄於1948年由觀察社出版的《政學罪言》一書。見《潘光旦文集》(卷六),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封面圖為1937年清華社會學會合影,前排右3為潘光旦,右4為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