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劉子超
> 完整專訪 | 「暫停」的旅行家 · 劉子超 <
以下為採訪摘要
△旅行作家 劉子超
劉子超,旅行作家。不久前,他剛剛出版了自己的第三本書《失落的衛星:深入中亞大陸的旅程》。在新書中他這樣寫道:
「蘇聯解體後,中亞像一顆失落的衛星,迷失了方向。它在全球化的邊緣與大國的夾縫中校正著自己的軌道。我迷戀這種掙扎。尋覓的失重狀態,而這種迷戀最終又轉化為理解歷史潮流的渴望,不管願意與否,我們一直被這種潮流裹挾著前進。」
——摘自《失落的衛星》
劉子超:旅途中你總會發現人的故事。人的經歷,人的一生,是被它所處的時代、國家等很多東西決定的。有了更高的關照後,我寫故事的意義,就不再僅僅是寫外國某個人的故事,而是可以藉此理解一個國家整體的國民性經歷了什麼。
我們與他相約在峨眉山中的一個小鎮見面,不能出去的日子裡,他常常來這裡小住。我想聽聽他看世界的故事,更想知道,看世界又反過來給他帶來了什麼?
田川:你走了世界那麼多地方,看過不同的風景。再走在禪道上的時候,還會覺得它美嗎?劉子超:會啊。這裡的棧道、樹,包括播放的音樂都是特別東方的,跟我在國外看的東西是兩個不同體系。對我來說是同等,沒有哪個在先或在後。初中看書的時候,我就會有意識的把兩個不同的東西並置。比如上午我會看中國傳統古典文學,下午就會轉成看現代派小說。田川:這樣實踐下來覺得對自己有幫助嗎?劉子超:我覺得是不會讓我成為一個偏狹的民族主義者。不會認為我的就是最好的,中國的就是最好的,別人的都是垃圾。比如微博上有些民族主義腔調的人,可能會有一幫粉絲把他炒得很熱。但我完全不想在公共場合宣揚這種情緒,哪怕也許它能給我帶來粉絲或者流量,但我根本不care這些。
十多年間,劉子超遊歷中歐、南亞、中亞,作為一個外來者「超越偏見地觀察這片土地」。疫情下,他感嘆「一切仿佛都在重置」。當暫停的旅行再次開始,這位年輕的旅行作家,又會如何面對這個「重置」的世界呢?
田川:當你特別進入狀態,發自內心寫故事的時候,你寫的內容更多是關於什麼的?劉子超:我覺得是人吧。往大了說,你看了書裡人的故事後,對裡面講的地方有了情感上的認知,而不只是知識上的認知。比如我們比較了解日本、美國,是因為我們跟這些地方的人有過大量的接觸,或是去過這些地方,所以對他們的生活狀態很了解。但談到中亞,或是中東、非洲某個地方的時候,我們可能只有一些知識上的認知,但沒有情感上的認知。我想做的就是展示人心的東西,讓大家知道這些不太被重視的地方的人,我們該放在怎樣的情感維度去考慮。我覺得這是有意義的,是我想做的。
學中文的塔吉克斯坦男孩幸運
「在那個酷熱無風的下午,我在國旗杆下遇到一個叫「幸運」的大學生。他攔住我說:哥,我給你免費當導遊?我正在學漢語。二十一歲的幸運長得又高又瘦,臉上有青春痘殘留的痕跡。他穿著西褲和襯衫,像是還沒出道的業務員。」——摘自《失落的衛星》
劉子超:我第一次在國外遇到想練中文的外國人。就好像90年代的時候,我們在上海或北京,會攔住外國人去練英文一樣。我和幸運待了大概一周的時間,每天都見面。他有一個姐姐,當時他跟姐姐住,姐夫去俄羅斯打工了。因為歷史慣性的原因吧,有很多中亞人還是會去俄羅斯打工。去俄羅斯打工的塔吉克人,一般都是做建築工或修路的。在俄羅斯看到穿著橘紅色背心的修路人,長的都是中亞人的臉,一般都是塔吉克人。塔吉克女人在俄羅斯一般做打掃衛生的工作,都是非常辛苦的底層勞動,而且我覺得俄羅斯好像對他們(塔吉克人)並不友善。但從這個小孩的身上,我看到中亞人的一個新選擇。田川:去中國可能是他們的一個新選擇。劉子超:對,而且後來幸運確實來中國了。
「幸運想賺錢,但覺得這裡沒有機會。他的口頭禪是,我被困在這裡了,哥!以表達他的無助。很多時候,我覺得他說得沒錯。幸運不太理解我到底想幹什麼。不過沒關係。他想跟外國人泡在一起,緩解「被困在這裡」的焦慮。他說,他願意跟我一起去,去哪兒都行。」——摘自《失落的衛星》
劉子超:我覺得歷史的轉折點,都是通過一些微小事件體現出來的。田川:你會覺得自己是轉折點的見證者之一嗎?劉子超:我覺得自己既是見證者,也是潮流的推動者。如果中國要變成一個全球性、開放性的國家或文明,必然要求他的作家和知識分子去反思、去呈現、去梳理大量外部世界的經驗。我覺得這事特重要,我應該去做。
「小巴基本沿著國境線飛馳。窗外是一片被遺忘的世界。小巴經過關閉的牛奶廠、石油廠和釀酒廠。政府沒有試圖恢復它們,而是任其荒廢在那裡。我感到自己好像在目睹一座廢墟的形成,一個有人居住的城鎮正在華為塵土」
——摘自《失落的衛星》
劉子超:在塔吉克斯坦拼車特別有意思,他們會把普通轎車的後備箱,再改裝出三個供人坐的位置。所以車是沒有後備箱的,行李都要綁到車頂上。
田川:你會儘量壓縮自己帶的東西嗎?
劉子超:會,一般就一個登機箱加一個背包。
田川:你一般旅行要幾天?
劉子超:長的時候可能有三四個月。
田川:三四個月就帶這麼少的東西嗎?
劉子超:對。
田川:在拼車的程中,有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事嗎?
劉子超:我們去帕米爾的時候,沿著阿富汗的邊境線走。兩邊都是黃色的石頭山,河的對岸就是阿富汗。你能看到阿富汗人穿著袍子,像一個影子一樣在那邊。雖然有的時候河道可能也就半個馬路寬,但那可能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心理距離。
△拍攝於塔吉克斯坦
△拍攝於帕米爾高原.布倫庫裡
劉子超:最開始計劃去比如中東或非洲的時候,我想找些書來看。發現沒有中國人寫的書,在這方面我們沒有自己的聲音。可我在世界各地,甚至特別偏僻的地方,都遇到過憑著自己的直覺,和鍍金時代對財富的嚮往,選擇出海的中國人。比如有一次我在埃塞轉機的時候,遇到一個中國人。他不會說英語,也看不懂英語,所以他就讓我幫他辦理轉機手續。我問他要去哪,他說布吉納法索。田川:是哪裡?劉子超:是西非一個很小的國家,很多人都沒聽說過。那兒非常混亂,但是有金礦。如果你想在那邊開金礦,是需要僱傭當地僱傭軍的,不然很容易就被整個「突突」掉。但他一個完全沒有外語能力的中國人,決定要過去。像這樣的中國人挺多的,包括我在鹹海碰到獨自生活7年的中國人。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並沒有中國作家像他們一樣去到這些地方,然後寫一寫當地的事情。他們憑藉的只是自己的直覺,兩眼一抹黑就去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幫助他們。這些人,已經遠遠地走在作家群體的前面。
困守鹹海的包工頭「鹹海王」
「為了開採蟲卵,鹹海王已經在荒無人煙的鹹海邊生活了七年,每年有將近大半年的時間,他獨自住在帳篷裡。這裡沒有手機信號,沒有網絡,離最近的Wi-Fi也有一百六十公裡。「在這種地方待久了,都會有崩潰的時候。」
「怎麼形容這種感覺呢?心慌得難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不瞞你說,昨天我就差點崩潰。」於是,他騎上四輪摩託,在無人的丘陵上狂奔。衝上高原,再衝下來,讓飆升的腎上腺素麻痺自己。
這樣折騰了一個多小時,臉已經被風吹得麻木,心裡才終於好受一些。」
——摘自《失落的衛星》
劉子超:他們也未必看書了,但我覺得書能給他們一種安慰。會知道有中國人來過這兒、寫過這兒、跟當地有過接觸,心裡就會踏實。像拿破崙最開始開拓北非的時候,他的軍隊裡帶著考古學家、哲學家。我現在能明白他的用意了,雖然我們不是去殖民或徵服的。但在文化上的認知、書寫,這種敘事傳統的積累和建立,一定會有它的價值。
在劉子超看來,旅行是一場孤獨的苦修。在他的書裡,這一場苦修,離不開各種各樣的酒。「捷克的啤酒很便宜,10元人民幣就能喝到0.5升的新鮮生啤。冰鎮的託卡伊貴腐葡萄酒,是我很早就想嘗試的一款酒。用來釀這種酒的葡萄是最甜的一種。我知道維拉尼的品麗珠非常出色,便購買了2升。老闆用透明的塑料桶灌裝給我,價格不過30多元人民幣。」
——摘自《午夜降臨前抵達》
劉子超:旅行中,孤獨是會被放大的。有時候確實讓人覺得難以忍受,尤其是長時間的旅行。田川:哪次旅行讓你覺得很痛苦?劉子超:經常。如果不是跟團,是自己安排時間的漫遊式旅行。經常會有空著、不知道該幹嘛的時間,這段時間你的孤獨感就會被放大。酒吧是一個容易遇到人的地方,也是人願意打開自己去交流的地方。所以在酒吧會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是作為一個旅行者很難遇到的一些經歷。田川:比如是什麼?劉子超:比如在烏茲別克的時候,我在酒吧遇到一個烏茲別克商人。剛認識,他就帶我去了一個脫衣舞酒吧。我還挺開眼界的,因為我覺得烏茲別克是一個穆斯林國家,但沒想到酒吧氛圍其實很不一般。他指著其中一個跳鋼管舞的女孩說,那是他以前一起同居過的女朋友。當時那個女孩坐在另一個人的大腿上跳舞。我問他有沒有覺得難過或不爽?他說這就是烏茲別克的現實。他特別喜歡跟我說這句話「這就是烏茲別克的現實」。他喜歡帶我去看他覺得是現實的東西,不是雷達能輻射到的地方。是他覺得可以彰顯他對這個國家了解的地方。如果不去酒吧,我就遇不到這樣的人。田川:你覺得再去旅行的時候,會和以前旅行的狀態不同嗎?劉子超:我覺得會有不同,但未必是本質上的。我們的交流方式是長時間形成的,不是一個事件能改變或徹底顛覆的。我們還是需要擁抱,還是需要親吻,還是需要近距離的接觸。這是人性的一部分,是不會被一場疫病所改變的。田川:那改變的部分是什麼?劉子超:是在情感外面包了一層東西的感覺,可能需要稍微費點力去把它敲碎,而不像過去它本身就展開給你了。「一杯啤酒下肚,聽著酒吧裡的輕搖滾,我更多感到的是長途旅行即將結束時的失落。我回想著柏林出發那天的情景,回想著德勒斯登的夕陽,回想著布拉格的三姐妹。我像扒線頭一樣逐一回想一路上的見聞……那像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那時的我和現在的我有什麼不同?或者說,旅行究竟在何種程度上改變了我?我相信,至少是理論上,旅行或多或少會改變一個人,會使那個人朝著更寬容、更理性,對世界的理解力更全面的邁進幾步。」
——摘自《午夜降臨前抵達》
田川:我知道它的存在但我沒去過,和你真正親身去到那裡,會有多大落差?劉子超:通過谷歌的街景,你可以去到世界任何地方。可跟你直接到那兒去,真的摸到那裡的東西,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我覺得有點像泡溫泉,溫泉水跟你自家浴缸裡的熱水,泡了之後你就知道是不一樣的。我覺得那點差別,就是我們還在不斷去不同地方的意義,去體驗那些差別、那些觸感。田川:如果在未來的世界裡,我們沒法再去旅行了,你覺得我們會失去什麼?劉子超:我覺得對我來說是夢想吧。就像如果再也不會做夢了,也不會覺得怎麼樣,也不會死,總有一天會適應的,但就是存有深深的遺憾吧。
編導:高舒晴文案編輯:612
編輯: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