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書君說
莊子在《山木篇》(出自《莊子·外篇》)中,借子桑雽之口說:「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君子之間的感情淡泊卻心靈親近,小人之間的相處濃烈卻會利盡義絕。
對生活擁有敏銳洞察力的莊子,一語道破友誼的真諦,千年來深受世人認同。
今天,就讓我們一起來看莊子與他最好的朋友惠子之間,發生過什麼樣的故事。
吾誰與歸
米缸又空了。
莊子猶豫再三,披上打著補丁的粗布外衣,踏著草鞋,來到監河侯家裡,打算借點糧食。
監河侯見莊子來借糧,說道:
「行。我馬上要收封邑的稅金了,到時候我借你三百金,怎麼樣?」
莊子變了臉色,有些氣憤的說起他遇見的一條鯽魚。
那條魚在乾涸的車轍之中掙扎,向莊子祈求鬥升之水活命。
而莊子說:
「我去南方遊說吳越的王,然後引西江之水來迎候你,可以嗎?」
那鯽魚忿然作色說:
「我失去日常生活的環境,沒有安身之地。眼下鬥升之水就能讓我活命,而你竟然說這樣的話,你乾脆早點到賣乾魚的店裡找我吧。」
莊子對世道感到失望。
這世上有一種交往,是沒有利益,便沒有義氣。
天下人沉湎於物慾而虛偽待人,讓莊子感到深深寂寞。
請莊子出仕的王侯比比皆是,只是他視富貴榮華如敝履,不願於亂世浮沉。
可他一貧如洗之時,卻無人願伸出援手,無人能率真對話。
寂寞無形,變化無常。莊子唯有「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固然有「一覽眾山小」的至高境界,卻亦有「高處不勝寒」的孤單。
直到遇見惠子。
惠子
惠子總是在梧桐樹下與人高談闊論,他學富五車,才華橫溢,邏輯言論皆是登峰造極。
莊子停下了逍遙而寂寞的腳步,他看到了世間另一個生命,如自己一樣,對道無比熱忱的追尋。
當莊子嘗試與惠子交談,他感受到了坦率和尊重、包容與真誠。
莊子說:
「射箭的人不預先瞄準卻中了靶,稱他善於射箭的話,普天下都是像羿那樣善射的人,可以這樣說嗎?」
惠子肯定了莊子的邏輯:「可以。」
莊子又說:
「天下人沒有共同認可的正確標準,卻以各自的正確為正確,那麼普天下都是像唐堯那樣賢明的人,可以這樣說嗎?」
在邏輯上仍然沒有問題,惠子說:「可以。」
接著莊子說:
「那麼鄭緩、墨翟、楊朱、公孫龍四家,跟先生你一道便是五家,到底誰是正確的呢?」
註:鄭緩,先秦儒士;墨翟,即墨子;楊朱,開創楊朱學派,重視個人利益;公孫龍,戰國名家代表人物之一。
言下之意,你們各自執著於自己的正確,就像射箭而沒有找到瞄準的方式,你們的論辯永遠只是流於表面。
惠子坦率承認說:
「如今鄭緩、墨翟、楊朱、公孫龍跟我一道辯論,相互間用言辭進行指責,用聲望壓制對方,從不曾認為自己不正確,那又怎麼樣呢?」
惠子與人交流的態度率直真誠,這讓莊子心中欣賞。
但洞察世事、為人犀利的莊子,看到惠子追求道而迷失於言辭詭辯,總忍不住諷刺惠子。
惠子沒有因為莊子的犀利而惱怒,反而在莊子的鋒芒之中看到了他的才華。
少與人言又話鋒犀利的莊子,因為惠子的包容和豁達,總能生出無窮的表達欲望。
真正的志趣相投,不僅僅是浮於表面的親近認同,更在於靈魂深處的彼此發現、相互欣賞。
才華相當,故而交流中有無窮樂趣;認知不同,故而因你見識了另一個世界。
和光同塵
與莊子交往越深,惠子越了解到他的絕世才華。
當莊子一次次談論逍遙自由的境界,一次次拒絕出仕為官。
擁有積極入世之心的惠子,不禁說道:「你的言論沒有用處啊。」
莊子回答說:
「懂得無用才能談論有用。天地不能不說是又廣又大了,而人所使用的只是腳下踩的這一小塊罷了。那麼,只留下腳踩踏的這一小塊,把其餘的都挖掉,一直挖到黃泉。這大地對人來說,還有用嗎?」
惠子說:「當然沒用了。」
莊子說:「如此說來,無用之用,也就很明確咯。」
惠子如何不知莊子所謂「無用之用」,只是他一直痛惜摯友擁有天縱之才,卻只肯做「其餘的地方」,而不是「腳下踩踏的那一塊」。
無人生來就是一顆無用之心。
是「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的亂世和「王公大人不能器之」的現實,讓莊子不得不出離塵世,在絕對自由的精神境界裡保全自我、尋求解脫。
可無用的處世哲學真的能夠保全自己嗎?惠子不止一次的質疑這一點。
他告訴莊子說,魏王曾經送給他大葫蘆的種子,大葫蘆雖然很大,卻實在無用,惠子最終把它砸了。
言下之意,莊子的學問淵博,就如同超越尋常大小的大葫蘆,可是若不能用於王侯國家,終究命運難測。
可莊子卻反駁惠子說:
「那麼大的葫蘆,為什麼不把它化作一葉扁舟,浮遊於江湖之上呢。」
惠子只好又說:
「我有一棵大樹,人家把它叫做臭椿。樹幹上有許多贅瘤,枝幹彎彎曲曲,不合規矩。它長在路邊,木匠都不看它一眼。你說的大而無用,和大家所遇到的境況是有差別的。」
莊子說:「你難道沒有見過野貓和黃鼠狼嗎?
屈身埋伏在那裡等待小動物,捕捉小動物時東跳西躍,不避高下;但一踏中捕獸的機關陷阱,就死在網中。
再看那犛牛,它大如天邊的雲,卻不能捕鼠。
現在你有一棵大樹,擔憂它沒有用處,為什麼不把它種在虛無之鄉,廣闊無邊的原野,隨意地徘徊在它的旁邊,逍遙自在地躺在它的樹下。
這樣大樹不會遭到斧頭的砍伐,也沒有什麼東西會傷害它。它沒有用處,也沒有困苦啊!」
莊子隱晦的提醒在魏國為相的惠子,在亂世之中做官,如同上躥下跳的狸貓和黃鼠狼,一旦遭遇陷阱,就無處可逃。
犛牛對於老鼠來說很大,卻不能捕鼠。
但犛牛生來不是為了捕鼠啊,它有屬於自己的生活。
無論是浮遊於江湖之上的一葉扁舟,還是種於無何有之鄉的大樹,都表達著莊子對心靈自由的渴望。
兩位哲人仿佛在說著與己無關的故事,卻處處傳達著自己與對方完全不同的人生哲學,以及對彼此生命狀態的一份關懷。
知己但求其解語,此生足矣。
莊子和惠子沒有因為不同而彼此疏遠,反而因為包容彼此的不同,而收穫了此生無憾的友誼。
相忘江湖
莊子和惠子的每一次辯論,都讓世人看到兩人的才學,又看到兩種迥然不同的生活境界。
莊子對世間萬物都有一份超越凡俗的豁達。
他曾經寫下:
「泉水乾涸,魚兒困在陸地相互依偎,以唾沫相互溼潤求得生存,不如彼此不相識,各自暢遊於江湖。」
如果相識短暫、相處艱難,不如彼此相忘,各自自在。
莊子性情之中的放達和對人間的灑脫,讓他在妻子過世之時,亦「鼓盆而歌」。
惠子前來弔唁,難得的語氣嚴厲:
「你與過世的妻子在一起一輩子,她為你生兒育女直到衰老而死,你不哭泣也就算了,竟然敲著瓦缶唱起歌來,實在過分了!」
莊子便向惠子說起自己的生死觀。
在莊子眼裡,生死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
從出生變回了死亡,是一種自然規律,莊子不願圍著過世的妻子嗚嗚啼哭,因為他已通曉天命。
儘管莊子能夠超脫生死,卻仍無法躲開人間孤獨。
當惠子離世之時,莊子經過惠子的墓前,說起郢地的一個人。
郢人在鼻尖塗抹如蚊蠅翅膀大小的白堊泥。
而匠石能夠揮動斧子,輕鬆的砍削郢人鼻尖的那一個小白點,鼻子一點也不會受傷。郢人也泰然自若。
可是自從郢人過世,匠石再也不能「運斤成風」(揮動斧子呼呼作響),完成這樣高難度的技藝了。因為可以和他搭檔的夥伴去世了。
莊子說:「自從惠子過世,我沒有能夠匹敵的對手,沒有可以對話的人了。」
再沒有人能聽懂莊子話語裡的機鋒;再沒有人能包容莊子特立獨行的性情。
莊子不曾因為死亡而落淚,卻因為惠子的離開而不再與人言。
莊子又回到了最初的孤單寂寞,「獨與天地精神往來」。
莊子
世間芸芸眾生,一個人真正懂得另一個人的思想、志趣、選擇,是多麼難能可貴。
世間的真情,無關於貧賤富貴,不拘於歲月長短。是靈魂深處的相知,讓彼此成為一生的無可替代。
▽
後來,莊子行將就木之時,弟子們打算用很多東西陪葬。
莊子說:「我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以星辰為珠璣,萬物都是我的陪葬。」
他此生逍遙自在,對世間無所留戀。
擁有他至深情誼之人,已先一步回歸死亡。
塵世中最令他眷戀的,或許是與摯友的點滴回憶。
濠水橋上有他們並肩漫步的身影,辯論人能不能知道魚兒之樂;大梁城中有他們相見玩笑的畫面,一人視宰相之位為臭老鼠,一人珍重視之。
莊子一生隱世,齊萬物、任逍遙;而惠子一生為官,合同異、辯名實。
他們之間思想交鋒,而並不相互貶低;他們對人生追求迥異,而從未彼此嫌棄。
因為對方,他們看到了生活的不同可能;因為彼此,他們懂得了包容萬物的差異。
莊惠之情,超越了貧富高低,超脫了世俗成見。
最好的關係,從來無需迎合對方,從來無需迷失自己,而是相互欣賞,彼此成全。
參考文獻:
1.《莊子·內篇·逍遙遊》
2.《莊子·內篇·齊物論》
3.《莊子·內篇·德充符》
4.《莊子·外篇·山木》
5.《莊子·外篇·至樂》
6.《莊子·外篇·秋水》
7.《莊子·雜篇·外物》
8.《莊子·雜篇·則陽》
9.《莊子·雜篇·列禦寇》
10.《莊子·雜篇·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