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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丈夫趙春宇往身上潑汽油點燃後,全身肢體、面部多處燒傷的王燕(化名)在ICU躺了兩個月。活過來的她沒有一絲慶幸,她看著自己被燒毀得「沒剩多少」的身體陷入絕望,「就像是噩夢一場」。
檢方指控的犯罪過程相當殘忍:2019年8月28日20時許,同為遼寧盤錦永豐運輸公司員工的趙春宇和王燕行車路上,因懷疑妻子用手機聯繫其他男性,趙春宇先是停車毆打王燕,接著用封籤(一頭是塑料,另一頭是鐵絲)將其左手綁在駕駛室把手處,從工具箱取來汽油潑向王燕,用打火機點燃。
一年後,趙春宇被瀋陽中院以故意殺人罪判刑15年,但死裡逃生的王燕回不去了。她的生活徹底改變,一邊努力說服自己活著,一邊因「喪失勞動能力、給父母負擔」想繳械投降,黑暗如同狂濤奔騰。
12月的遼寧北鎮,寒風刺骨,口罩、手套、圍巾成了王燕不用顧及別人目光的盔甲。她奔波著離婚的事,盼著自己能早日辦上低保,若是再能找到一份「客服」的工作,養活自己,日子似乎就可以恢復往常。
但那場「不是偶然,是必然」的大火,終究是王燕心裡的坎。
潑汽油點火,說要同歸於盡
趙春宇和王燕都是北鎮人,同在遼寧盤錦永豐運輸公司工作,趙是司機,王是押運員。夫妻倆偶爾一起出車,「出一天有一天錢」,能維持生活,養活家裡讀大學的女兒和讀初中的兒子。
事發當晚7點多,瀋陽下著雨,趙春宇開車,王燕如往常在駕駛室後玩手機。這輛危險品運輸車開到瀋陽遼中區的開發大道時,王燕低頭玩手機的樣子突然惹怒了趙春宇。王燕說,當時趙以為她在和其他男人聊天,一把搶過她的手機,但不小心按到加速清理鍵,「就以為我在格式化,懷疑我外面有人」,於是開始罵她打她。
見識過趙春宇暴怒的樣子,王燕很害怕,想下車逃跑,可趙春宇迅速將王燕的左手腕用封籤捆在駕駛位和副駕駛位之間的鐵欄杆上。被捆之前,王燕的衣服已經被對方扒下,只剩下胸罩和內褲。
那晚,情緒爆發的趙春宇甚至給20歲的女兒打去電話,告訴女兒「你媽又跟別的野漢子聊微信了」。著急的女兒後來給王燕打了數個電話,最後接通卻聽到父親的一句「你媽電話在我這」,便被掛斷。
判決書記載,控制住王燕後,趙春宇下車拿平時用於洗掉沾手焦油的瓶裝汽油,回到車上往王燕身上潑,隨後趙春宇點燃打火機欲燒死王燕,說要「同歸於盡」。
火苗迅速蔓延,求生本能讓王燕使勁掙脫,直至封籤被火焰燒化,她才從副駕駛位置跳車往外逃。
騎三輪車路過的一個老人是救下王燕的人。老人看到王燕從大貨車上下來時,全身被燒傷,呈紫紅色,「像蛻了一層皮,右大腿燒黑了」,手腕上還有道紅印。聽到她說對象「想整死她」,老人急忙幫王燕聯繫家人,撥打120急救。
趙春宇留在車上救火時,王燕被緊急送往瀋陽積水潭醫院燒傷整形科。那晚,王燕被診斷為燒傷休克,趙春宇卻對打來電話質問的王燕弟弟隱瞞自己放火的事。第二天傍晚,趙春宇又給女兒發微信「撇清」:如果有人問什麼原因起火,就說是被褥起火燒的。
兩天後,同樣受傷嚴重的趙春宇被警方控制,躺在ICU病房的王燕命懸一線。
瀋陽中院判處趙春宇有期徒刑15年。圖/受訪者供
「我那時候就心軟了」
治療半個月後,王燕逐漸恢復意識,燒傷的痛苦也在同步折磨著她。醫院診斷結果顯示,燒傷程度76%TBSA,深二度21%,三度55%。判決書的鑑定意見裡,王燕肢體損傷程度為重傷一級,面部和頸部損傷程度均為輕微傷,傷殘程度為六級。
王燕的出院記錄。圖/受訪者供
那兩個月,王燕經歷了數場需要全麻的移植手術,花了好幾十萬,當地婦聯和愛心團隊連番探望,公司、親戚和好心人送來籌款,但她明白費用慢慢續不上了,想放棄治療。
王燕回憶,意識清醒後她曾接到趙春宇父親的電話,電話那頭趙父的意思是「也拿不出來錢」。趙家條件不好,王燕沒有為難他們,娘家人和自己自顧不暇,兩個孩子都在讀書,需要婆家照顧,不忍心趙父將老房子賣了給自己治病,「我那時候就心軟了」。
錢不夠繼續治療,把欠瀋陽醫院的錢補完後,王燕只能轉到娘家附近的鄉鎮醫院。趙春宇後來供述稱,他編造起火原因是擔心公司不給拿錢看病,「我管車隊要的是治病錢」。
趙春宇徹底消失在王燕的世界裡。公司車隊隊長張某說,趙春宇傷得嚴重被送往盤錦興隆臺區燙傷醫院後,他趕往現場查看情況。車子主駕駛位的座椅燒了一個洞,副駕駛靠背邊燒焦了,駕駛室後臥鋪上的紅色電褥子、被褥和窗簾也都被燒焦了。
2020年8月,瀋陽檢察院指控趙春宇犯故意殺人罪。開庭前夕,趙父和趙的大哥找到王燕,希望她能寫一份諒解協議書,讓她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原諒趙春宇。王燕拒絕了,「那麼狠的事他都能做出來,他傷害我的時候想過這倆孩子嗎?」
法庭上,趙春宇和辯護律師辯稱趙是激情犯罪,法院不予認定。8月28日,瀋陽中院判處趙春宇刑期15年。判決沒有連帶民事賠償,趙春宇辯護律師向瀟湘晨報記者證實,王燕一開始就放棄了民事賠償。
「沒有這事兒也得出別的事」
對於這場悲劇,王燕很篤定:那場火「不是偶然,是必然的」。
王燕和趙春宇都是錦州人,兩人於1999年結婚。那時趙家條件不好,又有負債,但兩人感情不錯,女兒和兒子相繼出生。後來家裡房子蓋上了,王燕卻發現趙春宇慢慢變了。
日子變好以後,趙春宇開始「有點事就打人,喝醉回家就找茬」。有一次,王燕怕得光著腳就跑出門外,東北的冬天寒冷難耐,趙春宇騎摩託車追上去,「差點沒掐死」。打完以後,王燕想離婚,趙春宇拿娘家人威脅,「你還有弟呢,你還有侄呢,你走一下試試。」
趙春宇「變本加厲,(打得)一次比一次重」,都被女兒看在眼裡。女兒在證言裡說,「我爸總懷疑我媽外面有人,總打她」,也勸過王燕,「你倆離了得了」,但趙春宇總是打人情牌,半要挾半哄著,一直在農村生活的王燕覺得離婚也不是兩個人的事。
對自己和家人的態度大相逕庭,王燕看到了趙春宇的兩面性。有一晚在房間裡,趙春宇又要對自己動手,趙父和趙的大哥聽到動靜想來勸架,王燕哭著看到趙春宇把燈一關,說「沒事兒了沒事兒了」,門外的趙母便把兩人拽走了。
王燕告訴瀟湘晨報記者,她一直覺得「沒有這事兒也得出別的事」,遭受家暴,是自己的性格原因,是怕父母擔心才沒有求助。王燕說,如果她曾將家暴的事情告訴家人,向當地婦聯求助,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這樣的事」在趙春宇的供述是「沒想那麼多」、「一時氣憤」。趙春宇說,「我是無意的,不是有意要放火殺人的。」
12月16日下午,趙春宇大哥趙雄(化名)在接受瀟湘晨報記者採訪時表示,弟弟和弟媳確實經常吵架,甚至有次王燕生氣跑回了娘家,還是自己和妻子去將她接回的。對於離婚,趙雄知道王燕「也有過那意向」,但是作為親屬,只能勸說兩人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不要離。
發生了「這樣的事」,趙雄不解,左鄰右舍都感覺這兩口子挺好,出這事兒,都挺奇怪的。
不想成為家人的負擔
剛治療那會兒,傷口癒合了疤痕也不明顯,一年多過去,王燕臉上、身上原來有痕的地方從平滑變得鼓起,疤痕在右側臉部、耳朵、下巴各處延伸,又厚又紅,赫然醒目。向主治醫生諮詢,對方說是瘢痕增生,讓她回去複診,想到手術又是一筆費用,王燕一直拖著沒動。
受傷最嚴重的右半邊身體,從右腿到臀部全部植皮,「臀部後邊的瘢痕特別硬,像硬紙板一樣,一點彈性都沒有。」王燕無法下蹲,坐不久也站不住,站立就刺痛,像小蟲在身上爬著,又癢又疼。
「76%,你想想,沒剩多少。」
9月30日晚,被前夫唐路潑汽油焚燒的四川網紅拉姆去世,消息一出掀起輿論巨浪。同樣遭遇的王燕卻覺得,失去勞動能力、「醜陋」活著,更痛苦。
夏天的時候王燕在進行康復訓練。圖/受訪者供
趙家也陷入黑暗。趙春宇入獄後,年邁的父母身體變差,大哥趙雄的負擔也變重了。趙雄和趙春宇通過兩次電話,電話裡趙春宇囑託他一定把孩子管好。趙雄說,弟弟犯錯,當大哥的不能不管,他替弟弟照顧兒子,但是明顯發現那孩子不愛說話了,性格也變得自卑了,總覺得「我父母就這樣了,我爸住監獄了」。他和妻子經常勸說孩子,「跟你沒關係」。
沒錢治病,但孩子書還是得讀。眼看女兒大學快畢業了,王燕的母親擔心小孩學業半途而廢,找人借錢供外孫女讀書。
曾經用來勞動的雙手被燒成不能伸直的「雞爪手」,治療需要3、4萬的費用,王燕不敢再向家人開口。她找了做客服接電話的工作,但是「坐半個小時都成問題」。在醫院和燒傷的病友了解到,有的人三四年以後都沒有恢復過來,她害怕自己將來成為孩子和父母的負擔。
離婚起訴書交了兩個月,王燕希望法院能儘快判決離婚,然後她能夠申請到低保,自己生活。
瀟湘晨報記者 蔣紫雯 實習生 汪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