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團、粽子、月餅,隨季露臉,屬於間歇性激情。三絲眉毛酥、蝦肉餛鈍、蟹粉小籠太高大上,屬於可遇不可求的豔遇。正經上海人的日常點心,是大眾的、常吃的,價廉物美、貼心貼肺,即大餅油條、小籠生煎、還有陽春麵和爆魚面。它們是上海每日一發的舌尖情書。
上海人把大餅、油條,再加豆漿和餈飯,愛稱為「四大金剛」。同樣這四件,在隔壁的杭州蘇州卻沒戴上「金剛」桂冠。上海人對它的歡喜可見一斑。一項調查表明:直到上世紀末,仍有66%的上海人早餐是泡飯當家。那時的鹹大餅3分一隻,油條1966年從3分調到每根4分;可天天早上吃一副大餅油條的,依舊奢侈。小辰光吃了油條,就學弄堂口小皮匠,把手上的油擦到頭上;覺得即享口福又光亮了頭髮,真是兩全其美。我1976年月工資18元。一頓早飯一副大餅油條要0.07元,一月按30天是2.10元,佔了月收入九分之一,想想也是划不來的。每天早飯擁有「四大金剛」,曾是我們一個小康理想。
大餅油條粢飯豆腐漿 賀友直 作
上海灘較早的大餅店有1916年開張的張鴻有大餅店(元芳路149號)、沈見明大餅店(大連路35號),還有1919年元昌餅號(唐山路350號)等。對「四大金剛」,上海人往往拿其中的大餅和油條配對,這可不是亂點鴛鴦譜。一是價鈿實惠,請兩位「金剛」用不了一隻角子。另一個是口味配對,一根油條一折二,放在大餅當中;再把大餅對疊,油條成了餡。大餅要用鹹大餅,不是它比甜的便宜一分的緣故;因為甜大餅一折,裡面糖漿要流出來,吃起來不方便。這也是上海人的考究。
當年,我買大餅油條到茂名南路南昌路西北角的茂名南路100號;那家大餅店只賣大餅油條,不賣豆漿。過去上海人把豆漿也叫「豆腐漿」。大人講:三粒黃豆抵一隻雞蛋,豆製品對事物匱乏的孩子是種營養。冬天長跑四千多米後,喝碗豆漿補營養。豆漿分淡漿、鹹漿、甜漿;淡漿3分一碗,直到1990年漲到每碗7分。其中鹹漿最貴,也是因裡頭放了油條的緣故。上海最有名的豆漿店叫録源齋,為浙江黃巖人戴錢海開於1882年(清光緒八年),在老閘街北側(今潼路606號)。他選用東北黃豆,豆漿濃度5度以上,口醇質佳。如果說大餅+油條是上海人早飯的標配,而大餅+油條+豆漿則是高配。
再說小籠饅頭和生煎饅頭。這饅頭是上海人的叫法,包括了北方人的饅頭和包子;這也是辨別一個人是否上海人的一塊試金石。在食堂買饅頭,但開口說要買肉包子菜包子,肯定是北人無疑。
上海的小籠饅頭和生煎饅頭是饅頭裡的精華。先看小籠饅頭,同義詞是南翔小籠,據《上海通志》:「同治年間(1862~1874年)杭州人黃明賢在嘉定縣南翔鎮經營饅頭業,所創小籠饅頭以皮薄汁多聞名於市,成為上海名點。」它麵皮是俗稱「死面」的未發酵精麵粉,餡是夾心腿肉加肉皮凍。皮薄半透,餡重肉嫩;一兩做10隻。每隻餡重一兩半。小巧玲瓏,味鮮汁多。「 蟹粉小籠形似寶塔,收口如魚唇,上桌時口溢蟹黃油,色香味形俱佳。」(《上海通志》)至1900年(清光緒二十六年),小籠從南翔八字橋日華軒糕團店進城,至上海縣城中心的城隍廟原船舫廳,第二代傳人吳翔升開店叫長興樓,1949年後改南翔饅頭店
南翔小籠包 紀粵鳴 攝
1991年,我去南翔採訪。那時,已有速凍「南翔小籠」,也外銷。我平時買回家後,要吃時放小蒸籠裡蒸。小心翼翼防粘底,可以說,吃小籠就是圖的就是這包湯汁。湯汁如此豐盛,吃就要有門檻。小楊生煎創始人楊利朋還記得,「小時候,爺爺奶奶帶我吃小籠包。旁邊一個男的不會吃小籠包,一口咬湯汁都濺在身上。」見夏衍孫女沈芸描寫她小時住她二姑奶奶、也就是夏衍二姐沈雲軒家的場景:「我們吃小籠包,一屜小籠,一碟姜醋。如果把熨平的亞麻桌布上,搞得一攤油漬,就更是坍臺。」
小籠的皮是軟殼,那生煎就是硬殼。生煎饅頭是上海人的發明,它皮薄底脆、汁多肉緊。讓外省人感到懵懂的是:肉包還能一半煎得似焦非焦,煎時還要加水?老上海出名的生煎是福建路上蘿春閣,還有四川中路、原26路海關終點站對面的大壺春。
到1994年,吳江路又出了個「小楊生煎」;來他家吃生煎的明星不少,有孫儷、王菲,連姚明到電視臺錄節目也要吃。蘿春閣出生早,出名也早。1927年,黃楚久投巨資在浙江路寧波路租地建樓20多幢,落成後因經濟蕭條無人問津。黃楚九曾外孫臧增嘉說:「為了營造虛假繁榮,他自己拿錢,隔幾家開一個。」陳存仁點出,「特別是其中的『蘿春閣』茶館的生煎饅頭最為出名。」 而大壺春,開店要在1932年。我在上海電視臺經濟部任職時,一位負責燈光同事去蘿春閣做了經理。因路近,常有電視臺同事去,我們買生煎開後門不要排隊;甚至很多人從電視臺離職時,也多請吃蘿春閣生煎。
生煎 張海峰 攝
小籠生煎多少算點心,但面就是日常的飯菜。其中陽春麵是上海人的家常面,為上海獨有。外省人乍一聽,以為此面為陽春白雪之面,是多麼高貴的樣子。沒想到是碗下裡巴人的面——光面,沒澆頭,調味就是一點醬油,再加勺豬油。價鈿最便宜。按行業標準,每碗用生面125克陽春麵,1955年0.13元一碗。1965年改用富強粉,每碗用生面100克,每晚0.12元,到1990年才提價到0.20元。
海上聞人杜月笙說過:人生要吃好「三碗面」,這就是體面、場面、情面。而陽春麵則是一碗講和諧、重人情的面;讓錢包不鼓或想從嘴裡省出銀子的,也能在店堂裡字正腔圓地大喝一聲:「陽春麵一碗,湯要寬,硬要面,青要重啊——」至於爆魚面,主要是讀音引發口誤,錯以為是鮑魚面。外省人以為上海人生活不得了,天天早上一碗鮑魚面。其實是燻魚。上海還有一碗獨一無二的爛糊面,實際是個雜燴麵。它雜在澆頭,但雜得是素多葷少;它的味美也是來自這個雜。其次是「燴」,一燴無湯爛而糊。在鍋底的還有點兒焦,可產生了獨有的香味和口感。
上海人吃麵,歡喜挑一小坨凍豬油放湯裡,覺得這才有味道。不少人家還買來板油熬豬油,為吃麵時刻準備著。過去在老上海,只是在吃鱔糊、蝦仁面時,澆頭放在小碟裡。為讓喝酒的顧客,可用澆頭下酒。現在,不管吃什麼面,澆頭統統裝碟,有腔調。
老上海的麵館,大多數為湖北人所開,俗稱「湖北麵館」。老資格的麵館是1820年(清嘉慶二十五年)開張的德興麵館,還有1858年(清鹹豐八年)問世的五芳齋點心店。有名氣的面是德興館燜肉麵、老半齋雪菜煨面、嶽陽樓龍鬚拉麵、滄浪亭開洋蔥油麵和三蝦麵、綠波廊的雞蛋銀絲面,五芳齋的蝦仁面、鱔糊面和青魚甩水面等。當年,堂倌把顧客點的面唱將起來:「大肉麵一碗來哉,要輕面重澆,去皮揀瘦,寬湯,軟面,免青——」
老半齋刀魚面 楊眉 攝
這「揀瘦」就是挑瘦肉,聽上去像減肥的「揀肥」是顧客要揀肥肉吃,是增肥。也有叫「揀壯」,上海閒話的「壯」就是胖和肥。「寬湯」就是麵湯要多,如一條大河波浪寬。「軟面」就是面下得吃口軟些,相反是「硬面」。「免青」就是不要加青翠的蔥蒜,而不是不要青青的雞毛菜。去皮」就是剔去肉皮。「輕面重澆」與「重面輕澆」就是面少澆頭多與面多澆頭少;而「減底」就是少放面。要「紅兩鮮」,就是魚肉兩全;「雙澆」就是要兩份澆頭。
還有一件體現上海人聰明的事,就是在麵館裡,如堂倌唱詞「兩兩碗」,這是客人要四碗面;因直接叫「四碗」不吉利,上海話一聽像「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