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廉,本名武彥華,1977 年生於河南項城,畢業於浙江大學,著有詩集《不可有悲哀》《捕風與雕龍》,與友人創辦民刊《野外》《詩建設》,獲陳子昂詩歌獎、蘇軾詩歌獎,現居杭州。
詩文自古以來就講究生動氣韻,要有氣息感。
氣息在生理上是指用嗅覺器官所感覺到的或辨別出的一種感覺,它可以令人感到舒適愉快,反之,也可以令人厭惡難受;同理,好的詩文要有好的氣息感。清阮元《與友人論古文書》云:「是故兩漢文章,著於班範,體制和正,氣息淵雅,不為激音,不為客氣。」強調文章的意境深遠,高雅和不浮不虛。當然,每個寫作者由於世界觀和美學理念的差異,創作出來的文本中氣息感是不盡相同的,或正或邪,或陰柔或陽剛,或逸氣四溢,或思接八極,或鋒利凌厲,或綿裡藏針等等,最怕的是文章是「溫開水」一杯,一派死氣沉沉。
飛廉被評論者理解為新古典主義者,這些可能來自他對傳統文學的很好承接和再現,來自對他的書卷氣、歷史味很濃的詩文本的判定。但我不這樣看他的詩和文,我認為他除了「縱的繼承」,學識上追秦漢,下接民國,還有「橫的移植」,他對西方文化的學習和感悟。故此,他的詩的外在呈現有時可能是著長衫的形象,但詩的內在是現代性很強的,這讓他的詩歌有了新鮮感和歷史感交融,東方精神和西方詞語互搭的特殊氣息。比如他寫《潁河邊的卡門》裡,「她」這個類似「卡門」的女孩形象,還有《90年代初》的「我們」的設定,《七月十五望月記》裡的「兩隻貓」等,都有著中西文化交融對中國當下人們生活內質獨特的揭示。我還喜歡他詩歌裡出現的生命力極強的潁河,水煙四起,沉浮之間,古事今情,各等人物,紛紛出相入將,各展其華彩,這些也只有飛廉能寫出來,這是屬於他的文字氣息和特質。
讓自己的文章中生存幾多氣息,讓文字和語詞以及思想活蹦亂跳起來,自然比讓文章暮氣降下,闃寂無聲的好,我想。
—— 李雲
冬日懷潁河
許由在流水裡洗耳朵,
曹丕洗劍,
三十年前,吹著蘆笛,我洗泥濘的腳。
此刻,寶石山下吃紅薯,我突然想到——
如果墨子活到七十三歲,
大概就是我父親今天的模樣,
如果墨子化身一條長河,
大概就是我家門外的這條潁河,
我則是父母從這條河裡打撈上岸的一粒沙子。
出生在潁河邊,
這構成了我今生最大的寓言。
年過四十,秋風在我的頭上緊吹,
只有寫出庾信的傑作,
才不辜負它數千年的長流。
潁河邊的卡門
在《牯嶺街殺人事件》
《陽光燦爛的日子》這類電影裡,
在少年時代,你我大概率
都遭遇過卡門式的女孩,
她們早熟,因而有點遺世獨立,
有點落落寡歡。
她的穿著讓我想起民國廣告畫,
她嬌豔似野桃花,
她從縣城的中學轉來。
就像黃河南下侵奪了淮河的水道,
她差一點毀了我
和這所潁河邊的鄉村學校。
水寨
那時我們的縣城很小,
只是一座依水而建的寨子,
最熱鬧的老街直通潁河。
我祖父是這座小城有名的公子,
他好讀書,會寫詩,
潁河碼頭做著水運的生意,
隨著他的手勢,
各地來的貨物分散到
縣城的大牢、閨房、睡眠
乃至血液裡。
一甲子之後,九十年代,
廢棄的潁河碼頭
開了幾家錄像館,
我成天逃課,沉迷香港電影。
一天黃昏,我走出大觀樓,
眼睛疲憊,分不清蝙蝠和燕子,
我用潁河的流水洗臉,
我呆望著遠處的撈沙船,
我想起祖父的事業,
我為自己的前程深深發愁……
九十年代初
課外他吹笛子,苦練趙孟頫,
之前他在北京上大學,
九零年回到這偏僻的小縣城,
來我們城郊四中當歷史老師。
頭髮飄似柳絮,
數學老師開啟了我最初的情慾。
校長微駝,常年穿藏青中山服。
學校向東一公裡就是潁河,
數不盡的船日夜撈沙子,
當地生活的人
因而普遍有一種錯覺:
這水邊的小城,每天都在下沉。
晚自習課上
我們一次次點燃白楊似的白蠟燭。
嘲雨
春雨茂密,像錢塘江遼邈的春水,
所有的鞋子都漂在水上,
所有的睫毛都掛著煙雲,
遠處孩子寂寞的笑聲也溼漉漉的。
雨中,一隻貓一閃而過,
消失在流水橋弄的小巷深處。
在這多雨的江南,
讀著《警世通言》,雨聲
一樣陳舊,固執,
你用二十年的光陰,寫下這本單薄的
小詩集。
紀念1997年3月29日
那天,我第一次走到了人生的楚河
漢界。幾個月後,我這水命的人
將遠赴東南,在他鄉
我將逐漸明白出生在潁河邊
對於我的意義。最初,我只是把杭州
當作停歇、換羽和越冬之地,
23年後的今天,桃花弄,我沐浴更衣,
點燃香燭祭奠往昔。這些年,
我失去了幾位親人,
得到了幾位朋友;
為了理解我的時代,
我積聚了三五車書;提著燈籠,
我尋找司馬遷走過的路,
在兩本單薄的詩集裡,寫下我的疑懼。
七月十五望月記
今晚是秋蟲的天下。那深藏在骨頭的
裂縫裡,隨我走南闖北,
時常飢餓的那隻蟋蟀也加入了合唱。
昨晚無風,清露滴我衣裳;
今夜風來,白楊枝頭刀劍齊鳴。
這面目全非的自行車,
少年時代最忠實的朋友,它隨我走過不少迷途,
最終把我帶上了世俗認可的正路。
潦草如命運,紅磚牆上,
殘留著我初中時用鉛筆亂畫的電路圖。
二十幾年一直掛在牆角的老葫蘆,
竟倒出了一把我藏在其中遂被忘記的爆竹,
當年我們同樣抱著粉身碎骨的決心
要離開家鄉,去那廣大未知的世界。
凌晨兩點,遠處傳來了雞鳴;月下,兩隻貓
追逐著掠過牆頭,
一閃即逝,恍如我三十六年的人生。
自敘
我的家族更早之前可能來自淮河流域的安徽,
南遷至浙江蘭溪。明朝中葉之後
在蘇州繁衍了六百多年。
很小的時候,我隨父親到廣東經商,
1920年代,由香港搬到上海。
我祖父(他代表了當時正處於消失邊緣的
舊中國)堅持我夏天去蘇州,因我是長孫,
理當親近祖先、了解家族事務,
他教會我如何在郊外山上的祖廟進行祭祀。
我母親是虔誠的佛教徒,擅長吹奏笛子,
她經常帶我去蘇州的寺院,
我總在那裡靜坐,
這是母親對我最重要的教誨之一:
學會在寂靜中傾聽。
我在蘇州住了幾個夏天,
那時,革命已經發生,皇帝不復存在,
但在這古老的江南腹地,
人們依然相互尊重,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日常生活之首。
我至今清楚記得我和堂兄弟在我們的私家園林
「獅子林」玩耍的情景。
獅子林是一個僧人於14世紀開始營造的,
因石著名。
這些石頭,這些造石的石匠影響了我的一生。
西湖個人史
一九九七,初到杭州,西泠橋畔,對著殘荷
我在蘇小小的墳前坐了一夜。
催花的陣雨,綿綿不絕,
斷橋上,我想著那條修煉了千年
因風雨大作,來到西湖安身,春心蕩漾的白蛇。
南屏山,撿松果的老嫗莊嚴肅穆的樣子,
像女媧在鍊石;
萬松書院,我披上袍子,迎風,一再化作蝴蝶。
柳浪聞鶯,秋夜初寒,
陳端生燈影斜搖,信筆虛構了孟麗君;
馬坡巷走到場官弄,
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的龔自珍,
一低頭,就變成了曾因酒醉鞭名馬的鬱達夫……
寶石山,凝望夕陽下明滅不定的亂流,
我這《警世通言》的小人物,
急於走進西湖,這水的鐐銬,這風月寶鑑,尋歡作樂。
晚春過蘇小小墓
九七年我渡江初來杭州
就趕到你青石砌成的墓前
坐了一夜,
對著墓旁的秋草,
對著西泠橋下的殘荷。
那晚我似乎完成了一項重要使命,
李賀、溫庭筠、元好問等人
託付給我的。
那晚我跟你死時一樣年輕。
二十年間,雷峰塔重建,
蘇曼殊回歸孤山,
我在你的亭子歇腳,
避雨,抖落衣襟上的雪。
庚子年多難的春天,
當我站在你的墓前行將老去,
接過漢語的彩筆
我第一次在流水上描出了你的影子。
春暮讀阮籍
這位獨坐山巖的孤行士,
他把一張鳴琴
掛在了後世讀書人
的心頭,當他們夜半望著明月
憂思不寐。
亂石星光漸減,雨痕初生,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窮途末路,
追隨他,落日下,我們慟哭。
他到伊河邊照鏡子,
他吞服五石散,渴求延年術。
暮春的清晨,
橘子樹開花,
他再一次把清絕的漢語交到我的手上。
寶石山日暮
流水衝洗著碗碟,
全城吃楊梅。
桃花弄巷口,南華書店轉讓,
新開了一家寧波銀行,
老人們用杭州話談論國事,
一個小女孩突然憂慮明天的考試………
我是宋玉,凌濛初,
我是電線上起落的觀音燕,
我是老虎窗前那隻孤單的麻雀——
風吹動香樟樹,
吹動竹衣架上掛著的床單,
晚霞漸漸暗淡。
在我最好的年齡,我出色地
描繪過這遠古的風聲,
我在「拍案驚奇」系列
寫下了我看到的每一個動人的細節。
望江水
一下雨,江邊就起霧,
對岸新城消隱,
更烘託出一江春水,從容浩蕩。
我們急著長大,急著東流入海。
一塊硯臺深埋江底,
它抱緊流水,它不急於醒來,
它沒有責任為我們證明
到底誰才是蘭陵笑笑生。
老子西出函谷關,不知所終,
或許某天突然回來,帶著他的新書。
江水
二十九樓,喜鵲銜著樹枝,在我的窗外築巢。
窗下即錢塘江,潮水每天衝洗我的眼睛。
下樓二十分鐘,就能走到京杭
大運河跟大江的交尾之地,那些遲緩的貨船,
遠看一動不動,就像芝諾射出的鏽箭。
午後,我常到江邊散步,大江平緩如鏡,
完全沒有各種書中記載的壯盛兇險。
有時,我拍攝那隻白鷺在亂石間犯困,
鵲鴝啄食江邊的死魚。有時,一夜大雨,江水猛漲,
往日的亂石盡淹沒水下。
飛廉詩說
飛廉
1.塞外草白,獨王昭君墓上的草色是青的;我一直致力於構築一座詩的「青冢」,閃耀漢詩固有的青色。
2.杜甫、黃庭堅,我的舊約和新約。
3.苦讀李商隱,孜求用典與寫實之間的平衡。
4.站在襄陽的城頭,我渴望像孟浩然那樣望著漢水。
5.一個新古典主義者,深思熟慮,將過去轉換成未來。
6.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以自己的方式,重寫《古詩十九首》,重寫《哈姆雷特》。
7.努力成為一個世界主義者。
8.長歌激烈,我偏愛短歌微吟。
9.詩有眼界之別,氣魄之別,思想深度之別,情感力度之別。最關鍵者,乃情感力度。
10.「因寫實而得實中之虛」,(黃賓虹),寫詩也當如此。
11.世上獵奇者過多,以至於不能欣賞真正的樸素了。
12.「一切不協,是你不理解的和諧。」(蒲柏)所以,不要輕言晦澀。
13.斯威夫特是我最喜歡的愛爾蘭作家,他的作品完美實現了「鐵與溫雅」的統一。「鐵與溫雅」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
14.很欣賞杜牧的寫詩態度:「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今不古,處於中間。」仔細想來,我習詩所求也大抵如此。
15.蒲柏詠泰晤士河的兩句詩:「深而清,緩而不滯,強而不怒,滿而不溢」,似乎正是我寫作上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16.「蘭成(庾信)作賦,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雖不同物,若於異中求同,同中見異,融會異同,混合古今,別造一同異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覺,斯實文章之絕詣,而作者之能事也。」(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讀哀江南賦》)這也是小集《不可有悲哀》所夢想的境地。
17.「而傑作的秘密正在於此:即在於主題與作者的氣質協調一致。」福樓拜這句《文學書簡》,我覺得正可拿來概括柏樺的創作。柏樺是一個安靜的革命者,他以傳統的方式寫下最不傳統的詩歌,這也是我的夢想。
18.最近寫詩亦史亦實,亦真亦幻,亦文亦白;亦莊亦諧偶然得之。
19.美意味著危險。才華最終將成為我們的負擔。
20.思鄉,憂國,懼死,歸隱,乃中國詩歌四大主線,也可概括我的全部詩歌。
21.史蒂文斯說:「風格之變乃主題之變。」遷離鳳凰山後,我嘗試寫一些新的題材,用筆吃力,行文笨拙。始知個人文體求變與一國體制求變,同樣艱難,但不變則亡!
22.只有細讀了曹植、庾信洛神、小園等賦,才能真見中國文字之美,其狀物之精細,抒情之真切,聲韻之和美,讀來讓人發痴。人世間此等文字太少,這也是我輩常不快樂的原因。
23.我總有一種「詩酒趁年華」(蘇軾)的緊迫感,我有時會把自己想像成奧德修斯,那下令建造木馬的人,而詩歌就是我的木馬,滿裝著攻城的戰士,我要精心打造它,以贏取屬於我的特洛伊。
24.我有一種語言的「收藏癖」(卡爾維諾),近年更致力於修編個人的寫作詞典,特別閱讀古典時,我會把打動我的字、詞、句(要具備以下要素:簡淨、新鮮、有畫面、有歷史積澱、有情感表現力)摘錄下來,編輯成冊(被時人謂為獺祭魚的李商隱,為便於寫作駢文而專門編撰了《金鑰》),時常溫習,期待有一天能重新激活它們。所以,細心而廣博的讀者,當能在我的作品裡,找出屈原、曹植、鮑照、陸機、蔡邕、張衡、阮籍、賈誼、司馬遷、溫庭筠、黃庭堅、張岱、孔尚任、龔自珍詩文中的字詞乃至變形過的句子,只是它們進入了新的加減乘除,黃河千年未清,但已非昨日之水。
25.懷鄉與懷舊,中年寫作者的大敵。
26.詩與小說一樣,最重要的也是細節。
27.羅羽酒後電話,往往給我帶來極大的喜悅感。今晚談詩,三條共識:(一)警惕「才子氣」(文人氣),警惕趣味性。很多人喜歡,故很危險。(二)為重要性而寫,不為他人喜歡才寫。(三)在現場極為重要,現場感的詩人越來越少。
28.身在江南,想寫得長遠,時時要跟這紙醉金迷,軟風香雨鬥爭,跟蘇白兩堤,鳳凰山,二十四橋明月夜……跟塘栖枇杷,黃巖蜜橘,西湖龍井……跟秦少遊,唐伯虎,早年庾信……
29.我最喜歡的史蒂文斯詩論:(一)觀察的精確等同於思考的精確。(二)我們心靈所見與眼睛所見同樣真實。(三)人只是為了某一個讀者寫作。(四)要想有獨創精神,就必須有外行的勇氣。(五)詩歌必須最成功地抵抗智力。(六)風格之變乃主題之變。(七)詩歌的理論就是生活的理論。(以上選自史蒂文斯《最高的虛構筆記·徐緩篇》)
30.在當今,把詩寫好已不是難事,至關重要的是,如何寫得更好。
31.「你的詩似乎一直在社會責任感與純粹的優美之間徘徊」,曉米兄,你切中肯綮,除「優美」兩字略可商榷外。「責任感」無須多說,《詩經》以來,是我詩國的最大傳統。在語言上,我有一種潔癖在,我最喜歡乾淨、簡潔、有畫面、有歷史積澱、有情感表現力的字詞,而這些字詞只能到古典文學中去發掘,給它們霜和露,納入新的秩序,使之重新閃光。我不追求純粹,我對純粹的理解也在逐漸變化,一首詩,不管你加入多少種異同材質(黃庭堅的詩是最好的代表),只要全篇是和諧的,那就是純粹的。(致魯曉米)
32.我喜歡純粹的中國意象,喜歡那些存活在中國典籍裡的東西,喜歡那些給中國人帶來好運厄運的東西,喜歡老莊的寓言、孔孟的嘮叨、賈誼的政論、李白的夢遊、李廣的抗擊匈奴、張天師五鬥米教的世俗和神秘……這些都是用語言寫成的,因此我們必須對語言抱以最大的敬畏之心。譯成白話文的《左傳》,子產、晉悼公、夏姬,這些人物也幾乎落盡了光彩,或者說,變成了另外的人物。
33.我的詩,基本上寫我個人的生活,寫我住的地方,我身邊的人和事,歷史上的那些仍舊真切生活在我身邊的人和真切影響我的事。我寫了不少鄉土詩,寫我最初20年的生活,不少是寫父親的。《不可有悲哀》中的「鳳凰山系列」,寫我的山居歲月;《捕風與雕龍》中的「江水系列」,寫我的水邊生涯:以當前之景,寫內在之情。
34.寫詩是手工活,跟我父親年輕時的炕菸葉、姑父的編草鞋、姨父的磨豆腐,跟古人的鍛刀鑄劍、染布繡花,沒多大分別。曹子建說:「精微爛金石,至心動神明」,炕菸葉、編草鞋、磨豆腐到了一定火候,也是「紅光紫氣俱赫然」,也是能爛金石、動神明的。我寫詩時經常浮現他們幹活時的專注,完工時的快意。跟他們比起來,寫詩更沉悶無用,所以有時不免頹喪。
35.只有深知漢語數千載的起承轉合、演義流變,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舉長江為例:長江從青藏高原奔騰而下,與瀾滄江、怒江一起在橫斷山脈的高山深谷,自北向南並行奔流;然而長江之所以成為長江,就因為它在雲南麗江的石鼓鎮突然逆轉,掉頭流向東北,幾經輾轉,流向中國的腹地,從此跟我們每個中國人息息相關。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漢語也有這樣逆轉的時刻,比如佛教的傳入對中國的文化產生了逆轉式的影響,比如我們今天書寫的白話詩就是對古典詩和古代漢語的偉大逆轉(這一逆轉對漢語的意義,堪比長江在麗江的逆轉對中國的意義),我們都應該明白這一逆轉帶給我們當代詩人的重大機遇,這一機遇是唐宋以後的明清詩人夢寐以求的。
36.要研究並迷戀漢語的聲色修辭之美和書寫戒律,知其何以力可扛鼎、妙則生花。一個當代中國詩人,只有對母語的精微獨到之處,有較為深刻的把握,才敢從容下筆。古典詩歌為我們提供了無數完美的樣本。在這種意義上說,隨便列舉幾個詩人,何遜、李賀,甚至黃仲則,他們對於我們的重要性都要遠遠大於莎士比亞、但丁和歌德。我們要向古典詩人學習如何表達,怎樣鍊字鍛句,怎樣營造意象,時代如何改變他們的人生,進而改變他們的寫作。很多時候,我們和古典詩人面對的還是同樣的場景,比如同樣的錢塘江,同樣的巫山,同樣的一棵松樹,同樣的黃梅苦雨……此景此情,古典詩人進行了「精微爛金石,至心動神明」式的描述,你我能否青出於藍?當然我們要向西方詩人學習,學習他們的精神、思想、視野,在語言表達上還是要向我們自己的古典詩人學習。我時常有這樣一個想法,一個當代漢語詩人若是只讀翻譯的作品,就意味著他從未見識過真正杰出的表達,他的寫作當然是可疑的。
37.不能時時望見繁星的人,當然讀不懂《古詩十九首》、老曹的「星漢燦爛」、老杜的「三峽星河影動搖」,理解不了莊子的滑稽、孔子的大幽默、蘇東坡出川時的勃發、王安石晚年的頹喪,更不用奢想夢見周公。
38.我輩想脫胎換骨談何容易,用《西遊記》裡的話說,只有擠盡鐵裡的血。
39.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形式和主題的壯麗的實驗室,一種內涵豐富的不安,一種探索的瘋狂」(加繆)。
40.艾略特說過,我們需要的是一種「真正適當的聯想,它是一種在最不相同的美之間建立關係的力量;它是詩人的最大能力」。
41.「一個外國人怎麼能在他自己的語言中找到恰當的文字來傳達我們常常在莎士比亞的詩句中感到的那種明晰性和模糊性的組合呢?」(艾略特)我們的杜甫,同樣如此。
42.「感謝上帝,我能讀莎士比亞,而且或許能理解到他的深妙之處。」讀杜甫時,我總會想起濟慈信中的這句話。
43.剛健與清麗,是中國文學的風骨所系。明清以來,除了幾部小說之外,就只剩下頹喪了。《紅樓夢》當然是世上最偉大的小說,但仍不免失於頹唐與細碎。
44.偉大如杜甫,全部作品中,傑作也只佔十之二三而已。然而,眾多平庸之作,在我看來,甚至是更重要的,它們親切、細碎如作者本身,從它們這裡,我往往學到更多東西。傑作如英雄,庸作如芸芸眾生。
45.《古詩十九首》的重要性,不但在於它開闢和鞏固了一種全新的詩歌形式,更在於它為後世文學提供了幾乎所有的重大主題,生死、離別、相思……
46.深秋午後,天氣如此燦爛澄明,若比擬為人,則為玄宗天寶元年初赴長安的李白,則為熙寧八年赴密州上任的蘇軾,時李42歲、蘇40歲,均已創作出了自己和中國文學史上最輝煌的作品。
47.如此美好的一天,又在瑣碎、無所作為中度過,我們所能做的,只是盡力把它留在一個比喻裡,或演變成一行詩。
48.《古詩十九首》的悲涼蒼勁,也只有我們這些行將無家可歸的遊子才能痛切體味;一個沒有強烈思鄉感的人,怎能深切領會中國古典詩歌?思鄉,正是我所有鄉情詩的唯一主題;「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我正是抱著這樣的心境,寫下了文字生涯中第一批重要的詩。我最懷念兒時的滿天星辰,或許只有它們才能真正拯救我;我寫下一首,就意味著天上又多了一顆星。
49.《冠先》這組詩對我最重要的意義,乃是語言方式的轉變,準確說是主題的轉變,主題變了,語言方式自然跟著變化,風格當然最後也會隨之演變,這正是史蒂文斯所說的:「風格之變,乃主題之變。」
50.怎麼寫?簡還是繁?就我的經驗來說,似乎取決於題材,題材本身往往就蘊涵著「簡」或「繁」的必然性。史蒂文斯說:「詩歌的理論就是生活的理論」;是不是可以進一步說,題材(有時就是生活本身)內含的繁與簡也決定著詩歌的繁與簡?這裡我說的「簡」絕不是那種「空無一物的簡潔」(博爾赫斯),這裡我說的「繁」,「是一種謙遜而隱蔽的繁複」(博爾赫斯)。一個詩人既要能「操縱複雜的結構——意義上的或者聲音上的——同時,在必要的時候又不喪失那種既直接、簡潔而又出人意料的簡樸」(艾略特)。在寫下晨露般清真的《鄉村電影》(2003)的同時,我也寫下了相對繁複的《房客》(2003)。
51.一首詩的寫成,還時常跟一些偶然因素有關:窗外閃過的一張臉,一聲貓叫,一陣尿意,一個故鄉的電話,都影響著一首詩最後的面目。「一個在城市陌生地區迷了路的人,特別是在夜晚,怎麼也不可能筆直地沿著大街走去;一種令人神秘不解的力量不時地推動著他必然在途中遇到大街小巷就拐彎。」(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作的偶然和歷險在於,有時你甚至會在自己的家裡迷路而「誤入桃花源」,進而被一些「神秘不解的力量」推動,在語言和意象的「大街小巷」裡拐來拐去,最後寫下違背了你初衷的作品。
——選自《詩歌月刊》2020年第11期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