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中山「發瘋了」
1912年初夏的一天,《紐約先驅報》記者端納來到上海莫利愛路29號的寓所拜訪了孫中山。談話中,孫中山提及了自己的鐵路計劃,聲明暫時還不能公布,但還是把地圖遞給了端納。看過地圖後,端納認為孫中山「發瘋了」。幾天過後,在給袁世凱的政治顧問、《泰晤士報》駐京記者莫裡循的信中,端納記載了他與孫中山的這次對話——
孫中山焦急地問:「你認為外國資本家會給這筆錢嗎?」
端納反問:「條件是什麼?」
孫中山說:「啊,如果我們給他們以築路權和由他們經營鐵路40年的權利,40年期滿後將鐵路完整的和無償地交還給中國!」
端納對他說:「除非有一個穩定的政府,否則,哪怕是在人口最多的省份修建一條最實用和最有利可圖的鐵路,也沒有任何希望得到一文錢的外國投資。」
孫中山回答說:「政府穩定與否有什麼關係,只要各省同意就成!」
此番出自孫中山之口的話,讓端納驚詫之下難以置信,所以他在信中對莫理循說:「這幅地圖堪稱為孫逸仙之夢,但是如果能夠由我來為它題名,我將採用美國式用詞稱之為『一叢同花順的夢魘』。信中寫道:他發瘋了,為什麼?並不是因為他畫了這幅地圖,因為只要有錢和充分的時間,他劃的每一條鐵路和更多的鐵路都可以建成,而是因為孫竟然冒失地認為,由於他劃出了這些條鐵路線,外國的資本家就會給他足夠的錢把這些鐵路在五年到十年的時間裡全部建成!
不得不承認,儘管端納言辭不無偏見和諷刺意味,所述事實倒也大體不誤,逼真地反映了孫中山寄希望於外援的心願。
七年之後,孫中山的這一幻想依舊未變。1919年,孫中山先後用中英文發表了《實業計劃》一書,在書中,當年「暫時還不能公布」的友邦驚詫的龐大鐵路計劃,終於完整地展現在世人面前。
《實業計劃》中文版最初發表在《建設》雜誌創刊號並連載,原題《發展中國實業計劃》
只爭朝夕的「孫大炮」
社會心態是處在不斷演進中的社會精神狀態,因其表現出的變動不居和現實可感,常常成為社會變遷的晴雨表和風向標。辛亥革命締造共和政體的社會變遷,無疑引起了社會心理的嬗變,導致人們的精神震蕩和心理失衡。時人感喟:「中國由專制制度而改為共和國體,在名義上已全屬新換旗幟,而事實上試問政治現象,與從前能差幾何耶?不能以架中華民國之招牌,即可謂之共和。」身在新舊社會轉型的過渡時代,面對虛有其表的民國形象,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鮮明落差,難免讓人產生新一輪的迷茫和失落。
當時,孫中山就敏感到民眾蔓延著一股「怕」字當頭的悲觀心理。他在1912 年10 月12 日面向上海報界的演說中分析:
此悲觀之由來,則因恐怖而起。以為民國今日外患之日逼,財政之艱困,各省秩序之不恢復,在在陷民國於極危險地位,覺大禍之將至,瓜分之不免。此悲觀心理,遂釀成全國悲慘之氣象。
為此,孫中山以「革命發難,民國成立」之事為佐證,寄望報界「先祛此足以致亡之悲觀,然後始足及於全國之人心」。以期喚起國民勇猛真誠之心志,開創民國建設新氣象。
論者進一步明示,孫中山謀求龐大的鐵路修建計劃,除了對錯雜的時局認識偏差之外,還有一個不能忽視的原因:「即革命黨人原來對人民的許諾太多、太高,因而人民對共和的要求也就太急與太不切實際,並且容易由於失望而厭棄共和。」確切地說,建設心情如此之急迫之渴望,也是孫中山為了鼓舞民心,激勵士氣,懷抱「只爭朝夕」的歷史緊迫感使然。
但是,孫中山未免太過盲目樂觀。表面看去,《實業計劃》甫一見世,確實引來了國內外一片讚譽,「經已登載各報、各雜誌流傳於中國者不止一次, 幾於無處無人不歡迎之,並未聞有發言不贊成之者。」(《全集》第六卷,第395 頁)但用胡適的話說:孫中山「以三十年的學問,三十年的觀察」作成種種建設的計劃,「客氣的人說他是『理想家』,不客氣的人嘲笑他是『孫大炮』」,事實上還是招來了不少人的批評意見。
孫中山《實業計劃》「西南鐵路系統」插圖
「孫大炮」一說,與孫中山民初提出的鐵路計劃不無關係。1912年6月他就構想了建設三條橫貫全國的鐵路幹線,南路由廣州經廣西、貴州、雲南、四川進入西藏,繞到天山之南;中路由上海經江蘇、安徽、河南、陝西、甘肅、新疆到伊犁;北路由秦皇島繞遼東折入蒙古,直穿外蒙古到達烏梁海。「餘現擬進行之計劃,規定於今後十年之內,敷設二十萬裡之鐵路,此成誠巨大之企圖, 但餘敢申言其必能實現也。」立志10 年內修建20 萬裡鐵路的計劃,源自於孫中山參考了美國鐵路的發展史,1880—1890 年間,美國鐵路幹線增加到26.8 萬公裡,年均建設1.18 萬公裡,高速發展的鐵路運輸為美國經濟提供了強大的推動力。孫中山由此確信:「如美國現有鐵道二十餘萬裡,合諸中華裡數,則有七十萬裡,乃成全球最富之國。中華之地五倍於美,苟能造鐵道三百五十萬裡,即可成全球第一之強國。」
是理想家,也是實行家
也正是這一鐵路建設藍圖,革命黨內部不少人頗不以為然,認為他好發不切實際的理想,遂以「孫大炮」的諢號來譏笑他誇誇其談。鑑於此,孫中山寫作《實業計劃》之前,擔心人們仍將這一計劃看作不能實行的空談,為此先成《孫文學說》,以「知之則必能行之,知之則更易行之」的觀點給予回應。在他看來,當前中國建設事業缺少的不是實行家,而是能通盤籌算的理想家、計劃家,當今科學昌明之世,「凡造作事物者,必先求知而後乃敢從事於行」,只有這樣做去,才能避免因錯誤而費時失事,才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他堅信:「凡能從知識而構成意象,從意象而生出條理,本條理而籌備計劃,按計劃而用之,則無論其事物如何精妙,工程如何浩大,無不指日可以樂成者也。」繼而斷論:
吾心信其可行,則移山填海之難,終有成功之日;吾心其不可行,則反掌折枝之易,亦無收效之期也,心之為用大矣哉!夫心也者,萬事之本源也。
來自孫中山不無自信的鼓動宣傳,胡適就不無默然心會的讚許和敬意:
中山先生是一個實行家,凡是真實行家都有遠見的計劃,分開進行的程序,然後一步一步的做去。沒有計劃的政客,混了一天算一天,嘴裡說「專尚實際,不務空談」,其實算不得實行家,只可說是胡混。中山先生一生所受的最大冤枉,就是人都說他是「理想家」,不是實行家。其實沒有理想計劃的人決不能做真正實行家。我所以稱中山先生做實行家,正因為他有膽子敢定一種理想最大的建國方略。
在胡適眼裡,大多數「胡混」的政客一聽說十年、二十年的計劃,就以「不尚空談」為名,蒙著耳朵逃走。所以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孫中山一生就吃了這個虧,「不是吃他的理想的虧,是吃大家把他的理想,認作空談的虧,他的革命方略,大半不曾實行,全是為了這個緣故。」
1912年9月,袁世凱特授孫中山「籌辦全國鐵路全權」的任命書
質言之,與同時代人相比,孫中山既首創又超前的宏大交通建設計劃,實行的條件確實一時並不具備。「除了革命,他從來沒有在中國內地辦過任何事業、企業,因此不理解中國的事情是何等難辦。」當時,這一計劃難以贏得社會各階層的廣泛理解和認可,參與建設的積極性也就無從談起。
可見,在當時政治、經濟和社會條件下,孫中山呼籲發展實業是民國肇建後的當務之急,其志可佩可嘉,但根本不可能付諸實現。最後,從技術層面來看。孫中山無疑是個理想型而非行動型的政治家,未必善於從事過於實際的工作。《實業計劃》作為建設新中國的戰略性文本,在技術上存在的一些問題既顯而易見,也情有可原。
1912年9月,孫中山在張家口視察鐵路時與歡迎者合影
這裡有一個細節需要辨正。1912 年9 月,端納作為隨行記者陪同孫中山考察北方鐵路。據他見證,當時孫中山一邊拿一撮棉花醮上清水,把地圖上的曲線抹掉,再在原處畫上一條直線:
這位身材不高的鐵路建築師每天上午坐在地圖前,畫了又改,改了又畫,一連搞了幾天。他沉浸在那種令人怦然心動、熱血沸騰的夢想之中,最後,所有省會之間都由幹線聯接在一起,縣城則由較小的線路連結。此外還有四通八達的支線,宛如榕樹的枝叉一樣。這是一件令人嘆為觀止的傑作。
端納回憶,孫中山曾在地圖上劃了一條鐵路線,從四川向西,繞過喜馬拉雅山北邊,通向西藏西部境界,轉北穿過甘肅,最後進入中國內地。但該線路所經之處,懸崖、河谷、高山冰川、森林、沙漠、江河和湖泊比比皆是,但這些複雜的地理障礙都被他忽略了。上引端納致莫理循信函,也說孫中山的線路安排完全憑臆想,根本不考慮現實的地理地勢:
這幅地圖大約有六英尺見方,……這是一張包括西藏、蒙古和中國最西部邊界的地圖。孫手持毛筆和一塊墨,不時隨心所欲地在各省和各個屬地的位置劃滿了許多線路。他用雙線表示沿著海岸線從上海到廣州的鐵路幹線,又從那裡穿過崇山峻岭通往拉薩,再向西繞來繞去伸到西部邊界進入新疆,再穿出去到達蒙古。他的另一條幹線是從上海到四川再到拉薩。他還有一條鐵路是沿著戈壁沙漠的邊緣進入蒙古,其他幾條線路是通向北方、西北和東北的,各省都有很多支線。
當此情形,端納以為孫中山就是個「絲毫不講實際、缺乏普通常識」的設計師,描繪的地圖「只不過是一幅怪誕的中國之謎」。
僅憑端納的直觀感覺,此話分明太過苛責。實際上,孫中山在這些規劃和繪圖中體現的態度認真而嚴謹,他在自序中反覆申明計劃的粗疏,不足為具體之依據,只有經過專業人士「彌縫補苴」的科學調研、測量、預算等後續工作,才能從事,不能盲目執行。如果對照文本附錄的十多幅繪製地圖,顯然只是他繪製的粗略示意圖,遠不是精確的線路施工圖,梳理鐵路計劃所及沿線地名,雖然異常繁複,卻亦大體不爽,絕非胡思亂想的拼圖遊戲。
平心而論,《實業計劃》包括「鐵路計劃」顯然不是、也不可能是盡美盡善的經濟發展方案,但圍繞計劃之是非、得失引發的爭議,不僅在孫中山在世時就眾說紛紜,即便身後也是褒貶不一。實業家張謇在1925年3 月南通追悼孫中山大會上曾有感言:
若孫中山者,我總認為在歷史上確有紀念之價值。其個人不貪財聚蓄,不自諱短處,亦確可以矜式人民。今中山死矣,其功其過,我國人以地方感受觀念之別,大抵絕不能同。然能舉非常大事人,苟非聖賢而賢哲為之左右,必有功過互見之處。鄙人願我國人以公平之心理、遠大之眼光對孫中山,勿愛其長而護其短,勿恨其過而沒其功,為天下惜人才,為萬世存正論!
知人論世,誠哉斯言!其實人非完人,孫中山自不例外,終身為理想而跋涉的思想個性中,既有優點也有缺陷,這才是一個真實的歷史形象,後人不必因此而苛求於前人。今天,孫中山百年前思考的問題、探索的思路,以及追求中國現代化的種種實踐,無論經驗還是教訓,都是一筆珍貴的歷史遺產,理應成為後來者反思歷史的新起點。
本文標題和小標題為編者所擬,摘錄自孫中山著、沈潛評註的《1919年的「中國夢」:孫中山〈實業計劃〉鑑注》一書「導讀」部分,文字略有修改,人民出版社2017年11月,澎湃新聞經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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