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府聲詩並著,最盛於唐[1]。開元、天寶間[2],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3]。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4],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願與坐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5]。歌罷,眾皆諮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哂,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曲,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後鄭衛之聲日熾,流糜之變日煩。已有《菩薩蠻》《春光好》《莎雞子》《更漏子》《浣溪沙》《夢江南》《漁父》等詞[6],不可遍舉。
五代幹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於「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7],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8]也!
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百餘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9],大得聲稱於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10]。又有張子野、宋子京兄弟[11],沈唐、元絳、晁次膺輩繼出[12],雖時時有妙語,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13],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14],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15],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蓋詩文分平側,而歌詞分五音,又分五聲,又分六律,又分清濁輕重[16]。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雨中花》《喜遷鶯》,既押平聲韻,又押入聲韻[17]。《玉樓春》本押平聲韻,又押上去聲,又押入聲[18]。本押仄聲韻,如押上聲則協,如押入聲,則不可歌矣[19]。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漢,若作一小歌詞,則人必絕倒,不可讀也[20]。
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遊、黃魯直出[21],始能知之。又晏苦無鋪敘[22]。賀苦少典重[23]。秦則專主情致,而少故實[24],譬如貧家美女,非不妍麗,而終乏富貴態。黃即尚故實,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價自減半矣[25]。
《海山仙館叢書》本《苕溪漁隱叢話·後集》
【作者簡介】
李清照(1084—約1155),號易安居士,濟南(今山東濟南)人。父李格非與祖父同出於韓琦門下,早年以文章受知於蘇軾,官至禮部員外郎。嫁太學士趙明誠。靖康之亂,夫病死建康,她則流離杭州、越州、金華等地,晚況悽苦。為宋代著名女詞人,詩文亦頗有成就,《金石錄後序》為宋代散文名篇。著有《漱玉詞》一卷。近人輯有《李清照集》。《宋史》卷四百四十四《李格非傳》後附傳。
【題解】
李清照不但是中國文學史上罕見的傑出女作家、著名詞人,而且以一篇《論詞》奠定了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地位。北宋以來詞學創作繁榮,但詞學理論的發展則明顯滯後,大都是一些比較零散的論述,也因此,李清照這篇較為完整的《論詞》專文便顯得格外醒目和珍貴。《論詞》不但有宏闊的史學視野,而且其詞「別是一家」的著名觀點,不但是創作經驗的總結,也成為古今學者關於詞學之婉約和豪放之爭的學術焦點。
【注釋】
[1]樂府聲詩並著二句:聲詩與徒詩對舉,是中國詩歌史上的兩種基本類型。任中敏認為,聲詩就是「表裡聲樂,發而為歌」的入樂之詩;而徒詩則是「信口而謠」不入聲樂的詩。
[2]開元、天寶:唐玄宗年號,開元(713—741),天寶(742—756)。
[3]有李八郎者三句:李八郎即李袞,事跡見唐李肇《國史補》卷下。《論詞》此段乃[插圖]栝這一史實而成。
[4]時新及第進士二句:唐代進士及第後,首先新科進士們要到主考官的府邸通報姓名、籍貫,向主考官拜師謝恩,接下來參加曲江夜宴。
[5]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曹元謙,事跡不詳。念奴是唐天寶年間著名的歌伎。
[6]已有《菩薩蠻》句:都是唐教坊曲,用為詞調名稱。
[7]獨江南李氏君臣三句:見李璟《攤破浣溪沙》、馮延巳《謁金門》。
[8]亡國之音哀以思:《禮記·樂記》:「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
[9]始有柳屯田永者三句:柳永,(約987—約1053),字耆卿,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宋仁宗朝進士,官至屯田員外郎,故世稱柳屯田。
[10]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柳永繼承敦煌曲子詞,用民間口語寫作大量「俚詞」,陳師道《後山詩話》稱「骫骳從俗,天下詠之」。
[11]張子野、宋子京兄弟:張先(990—1078),字子野,烏程(今浙江湖州吳興)人。善作慢詞,與柳永齊名。宋祁(998—1061),字子京,安州安陸(今湖北安陸)人。因《玉樓春》詞中有「紅杏枝頭春意鬧」句,世稱「紅杏尚書」。宋庠(996—1066),字公序。官至兵部侍郎同平章事。
[12]沈唐、元絳、晁次膺輩:沈唐,字公述,官大名府籤判。元絳(1008—1083),字厚之,錢塘人。著有《玉堂集》,《全宋詞》存其詞二首。晁端禮(1046—1113),字次膺。開德府清豐縣(今屬河南)人。
[13]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晏殊(991—1055),字同叔,撫州臨川人。擅小令,與歐陽修並稱「晏歐」。蘇軾繼柳永之後,對詞體進行了全面的改革,並在理論上破除了詩尊詞卑的觀念。
[14]酌蠡水於大海:用葫蘆做的瓢。這裡比喻極其容易。《漢書·東方朔傳》:「以蠡測海。」
[15]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葺,整齊、整理、整治、修飾。句子長短不整齊。
[16]蓋詩文分平側五句:張炎《詞源》以唇齒喉舌鼻為五音。五聲指宮商角徵羽。六律指十二律呂中的陰、陽聲律,陽六為律,陰六為呂。都是說作詞須協音律。
[17]且如近世所謂《聲聲慢》三句:《聲聲慢》,亦稱《勝勝慢》《鳳示凰》《寒松嘆》等。《雨中花》,宋人中以晏殊作此調為早。《喜遷鶯》,又名《鶴沖天》《萬年枝》《春光好》等,有小令、長調之分。
[18]《玉樓春》本押平聲韻三句:《玉樓春》,又稱《木蘭花》《春曉曲》《西湖曲》《惜春容》等。雙調五十六字,前後闋句式相同,各三仄韻,一韻到底。[19]本押仄聲韻四句:俞正燮《癸巳類稿·易安居士事輯》云:「謂本平可通側,不拘上去入;若本側則上去入不可相通。」
[20]王介甫、曾子固五句:前面批評蘇軾以詩入詞,這裡當指不可以文入詞。
[21]後晏叔原、賀方回、秦少遊、黃魯直出:晏幾道(1030—1106),字叔原,撫州臨川人。賀鑄(1052—1125),字方回,衛州人。秦觀(1049—1100),字少遊,一字太虛。揚州高郵人。黃庭堅(1045—1105),字魯直,洪州分寧人。
[22]晏苦無鋪敘:《全宋詞》收晏幾道詞260首,其中長調3首,其餘均為小令。小令字少篇短,不宜鋪敘。
[23]賀苦少典重:賀鑄詞善於融化中晚唐詩句入詞,由此而形成了深婉密麗的語言風格。
[24]秦則專主情致二句:夏敬觀:「少遊詞清麗婉約,辭情相稱,誦之迴腸盪氣,自是詞中上品。」(《淮海詞跋》)
[25]黃即尚故實四句:黃庭堅詞喜用典故、俗語、僻字,雅俗並存,風格峭拔清剛,自具面目。
【講疏】
本文主要體現了李清照如下詞學觀點。首先,描述了詞的發生和發展歷史。她著眼於詞的音樂性質,認為詞產生於唐開元天寶年間,與當時「樂府聲詩」並著有關。其後中唐以來則日熾日煩,一些詞牌如《菩薩蠻》《春光好》等沿用唐教坊曲牌名稱,已經大量出現。五代則以南唐後主李煜君臣為最。宋初百餘年後開始步入繁榮,宋初到北宋中葉的著名作家有柳永、張先、宋庠兄弟、沈唐、元絳、晁次膺、晏殊、歐陽修、蘇軾、王安石、曾鞏等。北宋後期著名作家則有晏幾道、賀鑄、秦觀、黃庭堅等。脈絡清晰,足見其宏闊的文學史眼光和學術視野。其次,對歷代詞人詞作進行品評褒貶,大多既有肯定,也同時指出不足。其批評標準一是要嚴守音律,另一方面在創作上要鋪敘、典重、情致、故實四者兼備。最後,《論詞》最重要的核心觀點是,詞「別是一家」。所謂「別是一家」是說詞在創作上與詩不同,有其自身的特點,主要體現在音律上,詞與詩在押韻上的諸多不同,主要是著眼於詞作為可合樂歌唱的歌詞與詩的根本區別。從這一標準來看,整個北宋詞人中,他所基本贊同的是協音律的柳永和知曉詞與詩在押韻上有不同的晏幾道、賀鑄、秦觀、黃庭堅,這些人雖然也有缺點,但主要缺點在語言、用典、鋪敘、情致等方面。而對她所極力批判的文壇巨匠晏殊、歐陽修、蘇軾,她則認為雖然諸人「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無可挑剔,但卻犯了一個根本的錯誤,即「往往不協音律」,所以只能稱作「句讀不葺之詩爾」,也就是說,他們寫的詞實際上還是詩,或者說是以詩為詞。這涉及詩與詞的文體辨析,是整個宋代詞學理論爭鳴的主要內容。
【關鍵詞解讀】
詞別是一家
李清照在《論詞》中提出了「詞別是一家」這一重要觀點,認為詞與詩是不同的。詩與詞之間的辨體批評,是宋代文學批評和文體批評的重要內容之一,相關文獻極為豐富,所持觀點各異,形成了一股文藝爭鳴思潮。關於詩、詞之辨大體有兩種不同的意見,一個是推尊詞體,認為詞與詩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裁,有各自不同的文體規範,故而風格也不同,一個重言志,一個重抒情。最著名的就是陳師道《後山詩話》所云:「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認為詞當如秦觀所作,含蓄婉約,這方得詞之體,方為本色當行。如果如蘇軾那般以詩為詞,豪放怒張,必須「關西大漢執鐵板,唱大江東去浪淘盡」方可,便失去了詞體須「要眇宜修」的婉約本色;因為詞當「十七八少女,執紅牙笏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是宋人及至明清學者推尊詞體的共同主張。如沈祥龍《論詞隨筆》、王國維《人間詞話》等都有詳盡的論述和辨析。另一個便是,認為詩詞只是一理,並對東坡「以詩為詞」大為欣賞,採取一種兼容並包的態度。如王若虛就針對陳師道的著名言論,在《滹南詩話》中提出了他的不同意見:「陳後山云:『子瞻以詩為詞,雖工非本色。今代詞手,唯秦七黃九耳。』予謂後山以子瞻詞如詩,似矣,而以山谷為得體,復不可曉。」
【相關知識連結】
整個宋代詞論的核心是圍繞婉約豪放兩派的論爭而展開的,前者以李清照、陳師道等為代表,堅持「詞別是一家」,詞與詩不同,要妙宜修,具有更加嚴格的音律,詞在創作和風格上有自己的本色和當行之語,反對以詩為詞,混淆詩與詞之間的界限。李清照之外,如陳師道《後山詩話》云:「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柳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再如晁補之所說:「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詞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家語,自是著腔子唱好詩。」(胡仔《苕溪漁隱叢話》所引)雖對蘇詞有所肯定,但總的說來是承認詞與詩是有所不同的。後者以蘇軾、胡寅、王灼、範開為代表,認為詞和詩在本質上是相同的,大多肯定蘇辛以詩為詞,擴大了詞的題材和表現範圍,具有開拓之功。如蘇軾便稱:「微詞婉轉,蓋詩之裔。」(《祭張子野文》)「頒示新詞,此古人長短句詩也。」(《與蔡景繁書》)蘇軾「以詩為詞」的豪放詞創作影響及於辛棄疾,自此在柳永、李清照之婉約詞外別立一幟,並引來諸多批評家的交口稱讚。如胡寅《題酒邊詞》云:「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他如王灼《碧雞漫志》、範開《稼軒詞序》、劉克莊《辛稼軒集序》以及劉辰翁《辛稱軒詞序》等都是此類詞學理論名篇。可見,豪放、婉約之爭相當激烈,也正是由於這種詞學爭鳴,進一步推動了宋詞創作的繁榮,在不同風格上都取得了巨大成就。
【延伸閱讀】
李清照文論只《論詞》一篇,故選劉辰翁《辛稼軒詞序》以見不同觀點。文中劉辰翁大力讚賞蘇軾詞「如詩如文」和辛棄疾詞「用經用史」,肯定以詩為詞、以文為詞甚至以經史為詞,以及其因此形成的「如天地奇觀」「如悲笳萬鼓」的豪放風格,這與李清照論詞觀點完全相左。
辛稼軒詞序
劉辰翁
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然猶未至用經用史,牽《雅頌》入鄭衛也。自辛稼軒前,用一語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軒橫豎爛熳,乃如禪宗棒喝,頭頭皆是;又如悲笳萬鼓,平生不平,事並卮酒,但覺賓主酣暢,談不暇顧。詞至此亦足矣。然陳同父效之,則與左太衝入群慍相似,亦無面而返。嗟乎,以稼軒為坡公少子,豈不痛快靈傑可愛哉,而愁髻齲齒作折腰步者閹然笑之。《敕勒》之歌拙矣,「風吹草低」之句,與《大風》起語高下相應,知音者少。顧稼軒胸中今古,止用資為詞,非不能詩,不事此耳。
《豫章叢書》本《須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