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研究
「道家」釋義李玉誠
(信陽師範學院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摘 要:「道家」一詞的起源,時間下限當在漢文帝繼位之前,時間上限難以確考,最晚也應當在戰國末期,基本含義應當是「道術之家」或者關於某種「道」的專門學問、技藝等,對象指向存在一個歷史演變的過程。西漢時期主要是指後世所稱道家學派或治術及黃老等;至晚在東漢初年又可以指稱「仙道」;魏晉南北朝時期道教快速發展,對道家學派形成一種覆蓋態勢,但是「道家」觀念在道教群體內部並非流行概念。相反自東漢晚期開始,佛教群體亦大量使用「道家」一詞,用以作為佛教自稱,外道代稱,在佛、道二教論爭的語境中亦使用「道家」指稱道教。而最晚在漢魏之際,「道家」一詞的主要對象指向都已經形成,隋唐以後逐漸成為世俗學者及儒、釋二教對道教的專稱而沿用至今,但是其他用例並未廢止。
關鍵詞:道家;道家學派;仙道;佛教
目前學術界關於中國古代道教的稱謂問題,存在道教、道學、道家等多種稱名方式。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已經對道學[1]、道教[2]等語詞在中國古代文獻中的基本含義、對象指向等問題進行了區分性探討,對相關用例的出現時間進行了更為具體的考證,進一步指出道學、道教都與儒、釋、道三教有關,並非古代道教專屬用語,而「道家」一詞在使用之初亦非道家學派、道教的專稱,大約從隋唐時期開始,才逐漸固定為道教之稱,與三教競爭及道教自身的發展存在密切關係,相關問題亟待加以廓清。
一、「道家」一詞的起源與主要義項現存先秦典籍中並無「道家」之稱,「道家」作為一個獨立的用語可能與先秦道論有關,而道論在先秦時期乃至整個古代歷史中屬於公共命題,與後世所稱道家學派關係緊密,但是並非專屬於先秦道家學派。「道家」一詞首見於《史記》,散見於漢魏典籍,相關記載應當區分來看待。
(一)司馬遷《史記》中的「道家」用例1.當事人的自我言說
如陳平稱:
始陳平曰:「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3]2062
觀陳平此語應當是晚年所言,陳平生年無從詳考,應當生於戰國末期,而陳平本非學者,早年寓居鄉裡家境貧寒不能自給,但是多與當時「長者」結交,到其投奔、遊說魏王咎之時,可能已經術有專攻。司馬遷稱:「陳丞相平少時,本好黃帝、老子之術。」[3]2062由此而言,陳平早年已經接觸黃帝、老子之術,應當與其所稱「道家」有關,因此,「道家」觀念至晚在西漢初年可能已經形成。另外一處乃是召平之語:
召平曰:「嗟乎!道家之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乃是也。」遂自殺。[3]2001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句話司馬遷後來再次引用,但只是稱「語曰」[3]2399,並未冠以「道家之言」,後來班固《漢書·高五王傳》襲用了司馬遷所錄召平之語,同時《漢書·霍光傳》載昌邑王群臣號呼市中之語亦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4]2946,但也沒有冠以「道家之言」,箇中原因不詳。而召平本為齊相,此前曹參用黃老之術治理齊國,應當對齊地有所影響,因此,召平之語可能不僅是一般性諺語,而是與道家之言在某些方面比較契合的言論。召平之語是在呂后去世漢文帝繼位之前,約為公元前181年,陳平於公元前178年去世,也就是說「道家」之稱,最晚在漢文帝繼位之前已經出現,時間上限可能在戰國末期、秦漢之際。但是其具體對象指向難以確定,司馬遷將陳平所言「道家」落實為黃帝、老子,那麼此「道家」應當與其所稱「黃老」存在某種關聯。
2.司馬談對道家學術的概括
司馬談的生平與陳平、召平二人可能沒有交集,他對道家的概括見於《論六家要指》,有學者推斷《論六家要指》作於元狩元年(前122年)[5]103,或許大致可採。司馬談對道家的概括是基於自身學識及當時所見文獻,即沒有經過官方系統整理的文獻,與後來劉向、劉歆、王充、班固等人所見文獻應當存在較大差異。他提及「道家」之稱總共2次[3]3289、3292,具體所指應當是指道家學術,或者後世所稱道家學派,偏重於將道家理解為一種治術。
3.司馬遷自身對道家的表述
司馬遷稱「道家」總共3次,1次為《史記·禮書》稱:「孝文即位,有司議欲定儀禮,孝文好道家之學,以為繁禮飾貌,無益於治,躬化謂何耳,故罷去之。」[3]1160此「道家」似乎是與當時的儒家對舉,應當是偏向於道家學術,但具體所指不明,並且現存《禮書》是否是司馬遷所作學界認識不一。另外2次分別為《史記·老子列傳》和《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或曰:老萊子亦楚人也,著書十五篇,言道家之用,與孔子同時雲。[3]2141
太后好黃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趙綰、王臧等務隆推儒術,貶道家言,是以竇太后滋不說魏其等。[3]2843
這裡的「道家」明確與老子有關。
從《史記》的記載來看,「道家」觀念的出現,最早可以上溯到戰國末期到秦漢之際,最晚則在文帝繼位之前。其含義至少在當時的「常識」層面不應引起歧義,大致為「道術之家」,或者是指關於某種「道」的專門學問、技藝等,而在具體語境中因各有所指,所以用法會有細微差別,不能簡單地整齊劃一等同而論。應當如金谷治所言:「今天我們用道家一詞命名的那種大致統一且形式固定的思想,是否能為當時人接受,實是一大疑問。」[6]28
(二)王充及其他學者的「道家」用例「道家」一詞在現存兩漢典籍中並不多見,具體情況如下。司馬遷《史記》7次。劉向《列子書錄》2次,《關尹子書錄》1次,這3次真偽難辨,還有1次見於宋《太平御覽》卷六○二引《列仙傳》[7]734,但不見於今本劉向《列仙傳》,可能是同名異書,《南史》卷三十六載江祿曾經「撰《列仙傳》十卷行於世」[8]945,釋法琳《辯正論》亦稱,「列仙傳一部十卷(劉向修撰)」[9]546中,《太平御覽》之文或許與此有關,但是就引文內容而言更接近於《藝文類聚》卷三十六所引袁淑《真隱傳》[10]641,很可能是傳寫訛誤。《漢書》9次,其中4次是襲用《史記》之文。《論衡》7次。高誘《淮南鴻烈解序》1次,《淮南鴻烈解》出現4次,已經難以準確辨別是許慎還是高誘之注[11]515中、523下、523下、524下、530下。蔡邕《王子喬碑》1次。荀悅《前漢紀》2次,似是概述《漢書·藝文志》之文,但荀悅稱為劉向、劉歆所為,或許當時《別錄》《七略》及《藝文志》並行於世,荀悅總括三說而言,亦未可知[12]431。應劭1次。服虔2次[4]2229、3613。
除去史文因承的內容,其餘稱說「道家」之處個體差異較大。尤其是王充的論述十分重要,部分主張可以與魏晉時期的用法銜接起來。王充博覽群書,官私之書皆有涉獵,因此,他所使用這些稱謂又與司馬遷所錄出入較大:
道家相誇曰:「真人食氣。」以氣而為食,故傳曰:「食氣者壽而不死。雖不穀飽,亦以氣盈。」此又虛也。……道家或以導氣養性,度世而不死,以為血脈在形體之中,不動搖屈伸,則閉塞不通。不通積聚,則為病而死。……道家或以服食藥物,輕身益氣,延年度世。此又虛也。[13]154-155
王充這裡批判的是當時社會上「學仙術為不死之方」的風氣,與司馬遷所錄「道家」存在差別,與後來班固所論「道家」的差別也很大,應當是專指「仙道」。但是,這一風氣並非東漢時期才出現,從王充的評論來看,東漢初年已經形成一種較有影響的風氣,而早在戰國晚期,莊子學派稱:
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14]247
「仙道」顯然被當時的道家排除在外,而在楚漢之際,張良便「導引不食谷」,後來又「學辟穀,道引輕身」[3]2044、2048。但是,司馬遷並未稱張良所學為道家,因此,秦漢之際,「道家」是否涵蓋「仙道」,我們目前難以確定,而司馬遷並未將仙道劃歸道家。王充另外稱說「道家」之處如下:
夫言當視聽聰明,而道家謂之狂而盲聾。今言天之譴告,是謂天狂而盲聾也。[13]299
王充反對「譴告」之說,認為「黃老之家,論說天道,得其實矣」[13]294。因此,王充此處所論道家應當與黃老有關,偏向於道家學術:
試依道家論之。……道家論自然,不知引物事以驗其言行,故自然之說未見信也。……道家德厚,下當其上,上安其下,純蒙無為,何復譴告?故曰:「政之適也,君臣相忘於治,魚相忘於水,獸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故曰天也。」[13]364-369
王充此處所論「道家」多與老子、莊子、文子有關,同時也提到了「黃老」,篇末總結說「雖違儒家之說,合黃、老之義也」[13]371,因此,這裡所稱「道家」應當與《譴告》中所指相似,都與黃老有關,但是不能反向認定兩者是同義關係。而王充讀過《史記》《六略》,其所論「道家」與《史記》及後來的《漢書·藝文志》所論,亦存在一定的重合。所以,最晚在東漢初年,「道家」一詞應該可以指稱道家學派或治術、仙道兩者。而後在東漢後期三國魏晉時期,道家觀念的第二種用法不斷強化,蔡邕《王子喬碑》所稱「道家」似是專指仙道[15]224。應劭所言「道家也,好養生事」[4]1745,似乎也是專指仙道。曹植《求自試表》稱:「幹時求進者,道家之明忌也。」[16]301這應當是承襲傳統用法。在《辯道論》中對方士多有批評[16]324。在後期所作《釋愁文》中,把道家學派人物與仙道混言,也沒有特別區分[16]308-309。曹植似乎並沒有明確以「道家」指稱「仙道」,但是,傳世的《辯道論》一文存在異文,據《廣弘明集》所載《辯道論》所稱「道家」已經專指「仙道」:
神仙之書。道家之言。乃雲。傅說上為辰尾宿。歲星降下為東方朔。淮南王安誅於淮南。而謂之獲道輕舉。鉤弋死於雲陽。而謂之屍逝柩空。其為虛妄甚矣哉。[9]118下
唐釋法琳《辯正論》所載與此略同[9]500下。曹植所論尚且牽扯著部分方伎術數的內容,東晉初年葛洪對「道家」觀念重新界定,主要是指仙道,並且可以涵蓋此前道家的內容,但是特地劃清了「道家」與方伎術數的關係。也就是說,至晚在東晉初年,伴隨著道教的發展,「道家」一詞的對象指向逐漸向後世所稱「道教」靠攏,並且以道教為主幹,涵蓋之前存在的道家學說這一用例。但是,從東漢至唐初,「道家」一詞並非專指道家學派或者道教,而是存在其他用法,與佛教密切相關。
二、「道家」一詞與佛教的關係從東漢後期至南北朝末期,這一時段是佛教、道教大發展時期,佛、道二教競爭十分激烈,而佛教學者、信徒亦曾大量使用「道家」一詞,酒井忠夫、福井文雅等已經注意到《魏書·釋老志》中存在以「道家」指稱佛教的用例[17]10,但未詳細展開論述,亦未深究佛教文獻中「道家」用例的基本含義與對象指向。詳究漢魏六朝時期佛教文獻中「道家」用例,主要存在三種用法:一是佛教自稱為「道家」,集中於漢譯佛經當中;二是指外道家,主要是指漢譯佛經中所稱外道;三是特指中國道教,主要集中在佛、道論爭的文獻中。
(一)佛教自稱為「道家」「道家」一詞的基本含義恐怕還是指「道術之家」,只是在一般意義上可以作為佛教的自稱,或者佛教某一學說派系的代稱。東漢時期,佛教初來,在經典翻譯過程中大量使用中國本土詞彙,「道家」一詞並沒有因為司馬遷、班固等人的原因而成為「道家學派」的專稱,也沒有因與「黃老」牽連在一起而在政治層面形成「政治禁忌」被限定使用,因此,自東漢晚期開始佛教譯經家大量使用「道家」一詞,諸如無羅叉譯《放光般若經》稱「聲聞道家」[18]100上「三乘道家」[18]121中,支婁迦讖譯《道行般若經》稱「菩薩道家」[18]464中,竺法護譯《鬱迦羅越問菩薩行經》中以「道家」與「佛道」對稱[19]24上,竺法護譯《身觀經》中逕自稱佛教為「道家」[20]242下。早期譯經者,篳路藍縷,多有開闢之功,但凡有名姓可考者,多被後世奉為名僧大德,這些用例都為後來譯經者所承襲,相關經典大都代有流傳,因此,這些說法對於閱經者來說並不陌生。而用「道家」指稱佛教在同時期的本土文獻中並不常見,就目前經見傳世文獻,除《魏書·釋老志》外似乎僅有1例,見於《洛陽伽藍記》:
景皓者,河州刺史陳留莊王祚之子。立性虛豁,少有大度,愛人好士,待物無遺。夙善玄言道家之業,遂舍半宅安置佛徒,演唱大乘數部。[21]237
文中所言皆是佛教事,無涉道教。範祥雍認為:「此道家蓋指佛教,《四十二章經》稱佛教為釋道或道法,牟融《理惑論》稱釋教為佛道,又僧徒亦稱道人,可證古時稱道家非如後人專指道教而言。」[21]244範祥雍此說不誤,而稱佛教為「道家」,主要是佛教僧侶、信徒,極少有中國本土教外學者稱其為「道家」。
(二)外道家這種用例既可以泛指佛教之外一切學說,也可以特指某一種學說,通常是指與佛教相關的域外學說、道術,諸如支婁迦讖譯《雜譬喻經》稱「蠱道家」[22]509上,康僧會譯《舊雜譬喻經》稱「九十六種道家」[22]518上,支謙譯《佛說慧印三昧經》[20]465下、無羅叉譯《放光般若經》[18]86中稱「外道家」,支謙譯《佛說孛經抄》稱「異道家」等[23]729中。「外道家」「蠱道家」等用例,在後世佛經中一直沿用。這種用例與中國本土文化的用法類似,凡是某種專業技能、學說、教派等,都可以稱為「某道」,諸如儒道、佛道、仙道、神道、左道、邪道等。只要能夠自圓其說,都可稱「家」。因此,此處所稱「外道家」「蠱道家」等用例,實際上是指修習某種道術自成一家者,「道家」一詞並非獨立用語,但是都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隸屬於泛稱的96種「道家」。
(三)特指道教就宏觀而言,道教相對於佛教亦屬於「外道」,但是道教或者當時人所稱道家、老莊、莊老、黃老等,乃是中國本土所有,與域外佛經中所載外道不屬於同一文化系統,因此特地將其單列。而佛教以「道家」指稱當時的道教或者道家的用例出現比較晚,很可能因為當時道家或道教本身也處在發展過程中,派系林立,稱謂不一。也可能佛教來華,出於傳教策略方面考量,也需要依託中國本土學術資源傳播教義,但是這種用例還是有跡可循,主要集中在佛、道競爭的語境中。僅《弘明集》中就涉及約20處,除去孫綽《喻道論》中所稱「陰謀之門,子孫不昌;三世之將,道家明忌」[24]148,可能是化用《史記》之語而來;慧遠《沙門不敬王者論形盡神不滅第五》篇末所稱「意以為沙門德式,是變俗之殊制,道家之名器,施於君親,固宜略於形敬」[24]271,可能是指佛教。其餘18處皆是泛稱道教,其中2處:《牟子理惑論》中1處乃託名他人「問曰」[24]60,似是牟子自設問答之詞;劉勰《滅惑論》中1處稱「《三破論》云:道家之教妙」[24]416,可能是道教信徒之言。另外16處主要是佛教信徒、學者所言,具體含義參照劉勰的概括,「案道家立法,厥品有三:上標老子,次述神仙,下襲張陵」[24]428,大約都是兼合道家學派與仙道及後世所稱建制化的道教而言。此外,《廣弘明集》中亦收錄了這一時段的「道家」用例15處,其中5處為卷八所載釋道安《二教論》,此文中1處引自《漢書·藝文志》[9]136下,其餘4處可能均是道安自設問語;6處為卷九所載甄鸞《笑道論》;2處為卷二所載魏收《釋老志》;1處為卷三所載江淹《遂古篇》;1處為卷五所載曹植《辯道論》。以上用例主要為佛教信徒、僧人以「道家」指稱道教。
三、「道家」一詞與道教的關係蕭登福通過舉例論證的方式指出:「由漢至六朝,都是以道家來稱呼道教;不僅儒、道書如此,而且佛教在談及道教時也稱為『道家』。」[25]14從相關例證來看,此說不誤,但是這一說法並不精確,既不能完全涵蓋這一時期「道家」一詞在道教之外的用例,亦與當時的道教文獻中的「道家」用例存在一定偏差。檢索相關傳世文獻,魏晉南北朝時期,「道家」一詞在道教內部並不流行,據我們粗略統計大約也就出現幾十次左右,並且集中在葛洪等少數學者的論著當中,其他則相對分散。而葛洪對「道家」一詞的稱道,很可能是其含義與對象指向的一次總結與擴容,此後道教群體內部使用「道家」一詞,大都與此前的道家、此後的道教牽扯不清。
在東漢末年,託名「道教」的方術已經風行於世,出現大量道教派別,真偽雜糅,引起了道教群體的警覺,只是並未詳細點明「異端」名錄,而葛洪在這方面辨析得比較系統。他在《自序》中稱:
其《內篇》言神仙、方藥、鬼怪、變化、養生、延年、禳邪、卻禍之事, 屬道家。[26]1139
由此看來,葛洪對「道家」的認識已經與司馬遷父子及班固等人所述道家相去甚遠,但是也與漢魏時期流行的道教派別存在較大差異,葛洪對「張角、柳根、王歆、李申之徒」持批判態度,稱當時「諸妖道百餘種,皆煞生血食,獨有李家道無為為小差」。對於他反對的教派,認為「皆宜在禁絕之列」[27]298-300。在古代中國,從教派自身長遠發展的角度考慮,稍有常識的學者、教徒,便不會輕易採取與世俗政權對立的形式。東漢末年黃巾起義,致使世俗政權對於道教或者民間方士群體有所忌憚,在一定程度上導致道教汙名化,因此,為了與張角等劃清界限,葛洪也使用「妖道」「淫祀」等稱呼[27]294,劃清與外道的界限,聲稱「俗所謂道,率皆妖偽,轉相誑惑,久而彌甚」[27]296。力主加以禁絕,並責備官方糾治不嚴。此外,葛洪自稱:
曾所披涉,自正經、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雜文章,近萬卷。……其《河》、《洛》、圖、緯, 一視便止, 不得留意也。不喜星書及算術、九宮、三棋、太一、飛符之屬, 了不從焉, 由其苦人而少氣味也。晚學風角、望氣、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旨, 又不研精。亦計此輩率是為人用之事,同出身情, 無急以此自勞役,不如省子書之有益,遂又廢焉。[26]1008-1109
這些顯然不應在葛洪所論「道家」範圍之內,因此,道家、道教雖然與方伎術數有關,但是兩者的界域鮮明,其思想主旨、方法路徑等與散漫無主的方伎術數存在明確區別。而《抱樸子》內外篇中「道家」一詞總共出現大約20次,集中在《抱樸子內篇》中《微旨》《塞難》《辯問》《勤求》《地真》《遐覽》等篇,所論「道家」皆是討論神仙之事,偶爾涉及儒、道兩家對比問題,但是並不系統,提綱挈領論述儒、道高下的文字集中在《抱樸子內篇·明本》中,其中對道家的認識,似是承襲《史記》《漢書》而又有所擴充,最主要的是加上了「長生」方面。而《抱樸子外篇》屬於儒家,亦曾提及「道家」:
世人薄申、韓之實事,嘉老、莊之誕談,然而為政莫能錯刑。殺人者原其死,傷人者赦其罪,所謂土柈瓦胾,無救朝飢者也。道家之言,高則高矣,用之則弊,遼落迂闊。[26]270
此處所論從宏觀上看,立場應當是儒家本位,因此,對道家存在「先揚後抑」的評價,並且以老莊為主,所論應當主要指向先秦道家學說。而綜合葛洪所論「道家」觀念,一方面承襲兩漢學者的觀點;另一方面主要是在神仙之術方面多有引申,篇中20處中有19處的對象指向為當時葛洪認可的道教。此後道教學者提及「道家」觀念,多處受葛洪影響,諸如《黃帝九鼎神丹經訣》中「道家」觀念出現2次:其一,卷五《明道家三皇文、五嶽真形圖》,「道家」一詞見於篇名,但具體內容則是襲取《抱樸子內篇·遐覽》之文[28]65-66;其二,卷六《明神丹功能求皆有益之道》中相關內容則是習用《抱樸子內篇》中《道意》《極言》《勤求》《地真》等篇的內容[28]83。與《神仙傳》相關2次:其一,見於四庫本葛洪《神仙傳》卷七中1次[29]47上;其二,見於宋《太平廣記》卷九所載孔元方事跡存在1次「道家」用例,注稱出自《神仙傳》[30]61,與今本葛洪《神仙傳》卷六所載孔元事跡相似且更加翔實[29]43上,但是今本《神仙傳》中孔元傳並無「道家」用例,不詳孰是,《太平廣記》所引可能是同名異書亦未可知。
而在葛洪之外,道教學者稱說「道家」最為頻繁的可能要數陶弘景了,僅陶弘景編纂的《真誥》中,「道家」之稱出現10次。其中1次稱:「八塗會無宗,乘運觀囂羅。化浮塵中際,解衿有道家。」[31]69此文又見於《諸真歌頌·九華安妃贈楊司命詩》[32]513上《洞玄靈寶玉京山步虛經》[33]72中等,似乎是指「掌握某種道術之家」,與「外道家」的用法相似;其餘9次,分別見於《真誥》卷五《甄命授第一》[31]78、卷七《甄命授第二》[31]105、卷七《甄命授第三》[31]115、卷十五《闡幽微第一》[31]267-268,279(4次),卷十八《握真輔第二》[31]322、卷二十《翼真檢第二》[31]348,凡9次皆是道教的代稱,其中卷十五所載「鬼官北鬥君」與「道家天丁」2次,又見於《道跡靈仙記》[32]626中。10次以外,又見《登真隱訣》卷下《請官》1次[34]94;《養性延命錄》2次,見於卷上《雜誡忌禳害祈善篇第三》[35]137、卷下《服氣療病篇第四》[35]157;檢索宋《太平御覽》卷三四三所錄所謂陶弘景《刀劍錄》,亦有2次「道家」用例[36]1046-1047。綜合陶弘景所錄「道家」觀念,總共15次,皆是道教自稱。
其餘稱說「道家」的文獻,散見於《上清洞真智慧觀身大戒文》1次[32]741中,《太上無極大道自然真一五稱符上經》1次[33]201中,《太上洞玄靈寶五符序》1次[37]71下,《太極真人敷靈寶齋戒威儀諸經要訣》1次[37]106上,《仙人請問本行因緣眾聖難經》1次[37]129下,《洞神八帝元變經》1次[37]495中,《正一法文修真旨要》1次[38]360中,《正一論》1次[38]553上,《陸先生道門科略》1次[38]557中,《太清金液神丹經》1次[39]3上,《上清道寶經》卷四所引《紫虛元君內傳》1次[40]551上,《雲笈七籤》卷七十九所引《五嶽真形圖法》2次[41]652上、卷一○七所引陶翊所撰《華陽隱居先生本起錄》1次[41]832中,《無上秘要》所錄《洞玄請問經》或《洞玄請問上經》2次[42]449、748,唐《三洞珠囊》卷二《敕追召道士品》[40]415下、宋《太平御覽》卷六六六[43]223、宋《三洞群仙錄》卷一[29]270上,所引《道學傳》3次。以上「道家」用例,絕大多數是道教自稱,極少牽扯先秦道家學說。除此之外,傳世道書個別用例可能是道教之外的「道術之家」的代稱,諸如《太上老君虛無自然本起經》所載「外道家」[38]164下,此種用例可能是受佛教影響。
四、結語歷史上「道家」一詞的基本含義變化不大,對象指向不斷變化,漢魏時期基本已經形成,經過南北朝時期的發展逐漸確立起來。西漢初年主要與道家學術有關,東漢時期又可以指稱仙道、佛教及佛教所稱外道,魏晉南北朝時期伴隨著建制化道教的發展,「整體道教」逐漸形成,「道家」一詞逐漸向道教靠攏,隋唐以後逐漸成為道教的代稱。但是,用「道家」指稱道教的用法,在佛教、儒家及世俗領域應用廣泛,道教群體略顯被動。因此,以「道家」作為道教整體的稱呼,在道教內部並不流行,在不同道書中共同認可的稱呼乃是「道」或者「仙道」,即便在後世道書中這兩種稱說方式的使用頻率亦遠遠高於「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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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he Concept of DaojiaLI Yuche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 Xinyang 464000, China)
Abstract: The origin of Daojia was before the succession of Emperor Wen in the Western Han Dyansty, but we are not sure the earliest time, possibly tracing back to the end of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It basically means "the home of Dao as Technique" or some specialized knowledge and skills about Dao, which is about historical evolution. During the Western Han period, Daojia mainly referred to the Taoist school, Technique of governance and Huanglao called by later generations; it can also refer to Taoism (becoming celestial being) in the early years of the Eastern Han Dynasty. Taoism developed rapidly in the Wei, Jin and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which dwarfed Taoist school, but the concept of Daojia was not popular within the Taoists. On the contrary, since the late period of Eastern Han Dynasty, the Buddhists had also used Daojia extensively as Buddhism internal title and general title. In the dispute between Buddhism and Taoism, Daojia was also used to refer to Taoism. At the latest period between the Han Dynasty and Wei Dynasty, the main target of Taoism had come into being. After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Taoism gradually became a term for secular scholars, Confucianism and Buddhism. It is still used today, and other use cases have not been abandoned either.
Key words: Daojia; Taoist School; Taoism; Buddhism
OSID:
中圖分類號: K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964(2021)01-0135-06
DOI:10.3969/j.issn.1003-0964.2021.01.020
收稿日期:2020-11-12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7CZS015)
作者簡介:李玉誠(1983—),男,山東即墨人,博士,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思想史研究。
(責任編輯:吉家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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