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佔奇
壽光縣有個劉郎中,醫術高明,尤其精通針灸之術,方圓百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有一年,青州知府的愛妾突發重病,青州城無醫能治,便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派人大老遠來壽光請劉郎中。
劉郎中的本事不是吹的,在「青州府」住了半月不到,知府愛妾的頑疾徹底根除了。為了表達感激之情,知府特意為劉郎中揮筆寫下了「天下第一針」的招牌。
常言道,樹大招風,人能招妒。招牌掛出不久,劉郎中就迎來了不順心的事——壽光的同行們聯合起來,找上家門要跟他「打擂臺」,比誰的針法高超。因為,自打「天下第一針」的招牌掛出後,劉郎中門前天天排長龍,其他醫館卻門可羅雀,同行們再不撕破臉皮,八成得歇業了。這下,「天下第一針」更熱鬧了,一邊是身體不適急需診治的病人,一邊是心裡不服等待答覆的同行。哪容得猶豫,所以,劉郎中即使不樂意,也只能把二月二打擂臺的事應了下來。
二月二,龍抬頭,是趕集逛廟會的日子,城裡人山人海遊人如織。郎中們打擂臺這事,起初沒幾個人注意,喜慶的日子裡也很少有人願意挨扎、當「道具」。
尷尬地挨到了午飯後,幾個年長的郎中撐不住了,正嚷嚷著要散場之際,突然遠處傳來「讓一讓」的喊聲。
循聲望去,幾個大漢抬來了一個醉鬼。那醉鬼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四仰八叉躺在門板上,氣都喘不勻了。
有好戲可瞧,圍觀者猛然增多,人們期盼著郎中們亮出解酒高招。
人命關天,大意不得。「病去堂」的徐郎中連忙拔出銀針,扎向了醉漢的「天柱、風池」兩穴,此二穴主中風治頭疼,對醉酒和麻痺特別管用。
「回春堂」的李郎中也不簡單,他深知醉酒除了神經的原因外,還有臟腑積蓄烈酒的緣故,因而,他把銀針用在了醉鬼腹部的「天樞穴」和「中脘穴」,以便疏通腸胃,輔助消化……
誰料,幾個郎中忙碌了好大一會兒,醉鬼不僅不見好轉,反而因為被針刺了穴位,吐了起來,臉上、脖子上,到處都是嘔吐物。
這時,臺下突然有人喊了一句「請劉郎中取針」。至此,人們才發現,身材瘦小的劉郎中一直沒有插手的機會,急得幹跺腳呢。
聽到臺下的呼喊聲,劉郎中趕緊趁機擠過去,先把不省人事的醉鬼擺成側臥姿勢,然後,取出一根銀針,刺向了「百會穴」。
「百會穴」位於頭部正中,所謂天之門戶,被冠之「諸陽之會,陽脈之海」。針刺此穴,可以昇陽益氣,醒腦提神,一穴通全身。不過,因其部位特殊,用針必須慎之又慎,下針輕了,不起作用;下針重了,會導致經脈受損。此外,醉鬼又因嘔吐而身子抽動,更是難上加難,動作快了,穴位識別不清;動作慢了,銀針不折便彎。
但見劉郎中手捏銀針,時急時徐,輕重有度,行內人一看便知他深曉子午搗臼之法、盡得龍虎交戰之妙。
劉郎中一番捻、轉、提、插後,醉鬼終於睜開了眼睛,搖搖晃晃站起身來……
目送醉鬼離開,劉郎中剛擦了一把汗,臺下又傳來一個聲音:「還請各位為小老兒診治!」
人們定睛細看,說話的是一個蓬頭垢面的拄杖老人。
徐郎中急忙跑下臺去,攙著老人上了臺。老人坐定後,大家方看出老人的病症——眼疾,內障。
郎中們又是一擁而上,徐郎中把針用在老人眼眶下邊的「承泣穴」,李郎中將針捻入內眼角裡側的「睛明穴」,梁郎中捏針插入外眼角外側的「瞳子髎」……
幾個郎中折騰了一陣,老人被扎得齜牙咧嘴,不停地喊疼,褲子都差點兒被抓爛了,可眼前還是模糊不清。臺下的人們看不下去了,又有人喊道:「請劉郎中取針。」
在一片叫好聲中,劉郎中緩緩走到老人跟前停了下來,把本已擦拭乾淨的銀針擲在地上,向臺下拱手道:「我認輸了,『天下第一針的招牌我讓給『病去堂的徐掌柜。」說罷,劉郎中向內障老人深鞠一躬,起身告辭。
看到這個結局,人們無不驚愕。
治療醉鬼的那一場,技高一籌的明明是劉郎中啊!就算是治療眼疾「敗下陣」來,也只能說是打了個平手,怎麼就輕易放棄了呢?他唱的是哪出戲?
更令人不解的是,比賽結束當天,劉郎中離開了壽光縣。有人說,劉郎中受同行們的擠對,自知留下來無趣;有人說,打擂有規定,針不走同穴,別人總搶在前頭佔穴位,他早晚得輸;還有人說,劉郎中本來是徒有虛名,守擂不成,只能逃之夭夭……
劉郎中的去處是百裡之外的沂蒙山,他改行做了獸醫,天天鑽在牛羊群裡,壽光縣裡很多牛羊販子在蒙陰一帶見過他。
大家為劉郎中感到惋惜,並沒有人太為他牽腸掛肚。徐郎中等也都是醫術高超,「天下第一針」的招牌掛門頭,掌柜心裡就有底氣,病人心裡也就踏實,只要能看好病,郎中姓徐還是姓劉無所謂。
一年後,正當壽光百姓把「郎中打擂臺」之事淡忘時,劉郎中回來了。
那天,徐郎中正在給人治病,門外來了個瘦猴兒,抬眼一看,竟是舊日冤家劉郎中。劉郎中進屋就表明來意——他要挑戰壽光所有郎中,比賽的內容還是治療內障,規則是一局定輸贏。
「籌碼呢?還是『天下第一針的招牌?」徐郎中訕笑道。
劉郎中「哼」了一聲,略帶蔑視地說:「籌碼?假如你們贏了,我劉某至死再不踏入壽光半步;輸了的話,『天下第一針必須改成裁縫鋪……」
聽了這話,別說是徐郎中,就連剛才還咧嘴喊疼的病人也笑出了聲。劉郎中分明是在給自己下套,人與牲畜大有不同,他一年沒給人扎過針,怕是連穴位都找不準了。
第二天一早,徐郎中找來了那個即將失明的內障老人,再召集同行,去與劉郎中較量。
臺上,徐郎中一針下去毫不含糊,穴位照舊是去年用過的「承泣穴」。扎完,他回過頭挑釁一般看了劉郎中一眼。
不想,劉郎中卻大笑著搖起頭來:「針灸『承泣穴,可散風清熱、明目止淚,對眼睛不無裨益,但瀉火解毒解決不了根本。『黑睛之翳不能徹除,非良法也。」
接下來是李郎中,他顧不上琢磨劉郎中的話,銀針飛舞直奔老人的「睛明穴」。
劉郎中看罷,又是一陣嘆息:「用針『睛明穴,可化氣散淤、祛風通絡,對眼睛也有好處,但針刺此穴只能瀉熱明目,治標不治本,瞳子之外不能清明,也非良法。」
之後,劉郎中又把其他人所用的穴位,諸如「四白穴」「瞳子髎」等,逐一進行了點評,大致意思是對於內障來說,上面這些穴位作用都不太大。
點評完畢,在一陣唏噓聲中,劉郎中取來一盆清水,兩塊淨布,然後,端坐內障老人對面,他先用一塊布擦拭老人的眼睛周圍,再用另一塊布沾冷水敷在老人的眼睛上,一刻鐘後,劉郎中開始取針,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取出兩根針,一根三稜針,一根金針。
「莫非你要針『睛中?」徐郎中驚叫道。
劉郎中沒有回答,他拿著三稜針緩緩扎在老人眼睛的目外角處,深約半分,圍觀的眾人,無不緊張地屏氣凝神,生怕劉郎中失手。接著,劉郎中叮囑老人一定要寧心正視,然後又捏著金針挨著三稜針小心翼翼地插入,從眼睛的上層薄皮緩慢撥向瞳仁……
說白了,眼球就是一層皮包一股水,用針扎眼球不就等於捅窟窿放水嗎?搞不好,老人家就徹底瞎掉了。
大家見劉郎中遲遲不肯收針,更是擔心異常。就這樣,焦急等待了約一頓飯的時間,劉郎中拔出金針,老人竟然來了句──你太瘦了。很顯然,老人已經能看見東西了。
「一針之後,恍若雲開而見白日。」徐郎中雙手抱拳道,「劉掌柜施展久已失傳的『金針撥障之法,令在下大開眼界。徐某甘拜下風!」
這之後,徐郎中不得不依照先前的約定行事,置辦了布匹,僱了裁縫,把臨街的「天下第一針」改成了裁縫鋪。
不過,徐郎中只是把針藥等物挪到了後院的客房裡。前邊裁縫鋪掩人耳目,後面針灸館照開不誤。劉郎中識破不道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沒看見。
說來也巧,「天下第一針」裁縫鋪剛開張沒多久,就被一隊不知從哪兒來的兵勇給圍了。領頭的官爺把鬍子一翹,說,奉青州知府之命捉拿用針治病的郎中。
聽到這裡,徐郎中趕忙把官爺請進裁縫鋪,一邊遞銀子,一邊解釋道,他的「天下第一針」是縫製衣物的針,不是治病救人的針……那個官爺聽他說完,記下了徐郎中的姓名和裁縫鋪的大致情況後,招呼手下離開了。
送走了差官,徐郎中因受驚嚇而渾身溼透,他暗自慶幸,幸虧針灸鋪改成了裁縫鋪,不然,就是一場牢獄之災。
躲過了這一劫,徐郎中當即找到劉郎中道謝,感謝劉郎中陰差陽錯救了自己。
劉郎中笑著把徐郎中迎進屋裡,悄聲講起了知府派人來壽光捉拿針灸師的原委。
這話得從道光皇帝說起。前不久,皇帝騎馬在午門外摔倒,跌傷了腿和屁股,傳來了當值「耿」姓御醫,耿御醫忙給皇帝扎了「環跳穴」,一針下去,皇帝頓覺不適,以為御醫要行刺自己,驚慌之餘,捻螞蟻一般,當場把耿御醫賜死,同時,還給太醫院下了「禁針詔」。
其實,皇帝本意是不許皇宮內亂用針灸,可地方官員阿諛奉承慣了,不問青紅皂白,漸漸地把「禁針詔」給擴大了,這一擴大,青州知府害怕了,他轄區內壽光的「天下第一針」名氣太大,更要命的是,五個字的招牌還是他題寫的。如果有人想存心陷害,或者上邊追責起來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這麼說,劉掌柜早料到了這些事?」徐郎中問道。
劉郎中點點頭說,他知道了「禁針詔」的事,第一時間趕回了壽光。他找徐郎中等人比拼醫術,可不是為了面子。他設計把針灸鋪改為裁縫鋪,二「針」同字不同義,這樣不僅可以讓知府心裡踏實,不再為壽光郎中們擔心,還能保留「天下第一針」的招牌,為喜文好墨的知府留下了面子。
至此,徐郎中才了解了劉郎中以德報怨以及識大局的氣度,他再也沒有顧忌,把心中的疑團和盤託出——
那麼,劉郎中為什麼要轉做獸醫,又如何學會金針撥障之術的呢?
原來,頭次比賽後,劉郎中自甘認輸,是因為他覺得愧疚。以前,他治療內障也是取那些不疼不癢的穴位,保個平安,賺個小錢。
可是,比賽過程中,他目睹了老人的痛苦後,不安之感傳遍全身,有病不能治好,枉為「第一」!
於是,他離開壽光直奔京城,向老師請教,老師告訴他,治療內障「睛中穴」為上,但是,「睛中穴」屬於奇穴,稍有不慎,會造成患者失明,造次不得,如要學會,必須以患有內障的牛羊反覆實驗。原來,劉郎中進山當獸醫是假,學本事是真。
徐郎中聽得好奇,又一個問題脫口而出:「敢問尊師現在哪裡懸壺濟世?」
這次,劉郎中沒再回答,他愣了片刻,便下了逐客令。
次日,徐郎中來請教「金針撥障」時,卻發現劉郎中家除了一本手寫的針灸大全,已空無一物。翻開一看,首頁寫著一個「耿」字。
徐郎中慌忙找人詢問劉郎中的去向。劉郎中的鄰居說,劉郎中把家什器物分給街坊後,隻身去了青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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