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麥收是「節」)
秦漢時代,有個「伏臘節」,用來慶祝夏糧豐收。今天,這個節日早已湮沒,但在河套平原,七八月收麥子,「節」更融於生活。
「黃河百害,唯富一套」,對重要商品糧基地的河套平原,麥子熟了可是大事兒。小時候,割麥全靠人工,白居易「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描述的就是割麥之苦。清早,身上沾滿露水;太陽升起,衣服擰出汗水。鐮刀常常卷刃,隨身得帶磨刀石。餓了,西瓜烙餅補充體力。麥收時節,如果在外打工的孩子或是城裡工作的親人,忽然帶著酒肉出現,不用問,幫手來了。
打麥是個團圓節。此時拿起鐮刀,是最深最親的表現。見到親人,會被問道:「回來 受 來了?」受苦、受難、受煎熬,麥收之苦盡在「受」中。也只有吃下這份苦,才知白面香。涼風徐來,借著豐盛的晚餐,親人們話話家常,得知你我都也安好,這一夜睡得特別安心。也許莊子所說「相忘於江湖」就是這樣的,是豐收了卻牽掛,因為彼此相信:你過得比我好。
在閻連科的小說中讀到一個詞:「熱香」。我想起兒時的打麥場上,脫粒機需要拖拉機帶動,一轉就是幾個小時。太陽暴曬下,拖拉機的油漆味和柴油味,隨機器上熱騰騰的水蒸氣散發開來,混合著麥香、汗味和揚麥子的灰塵鑽進鼻孔。坐在拖拉機遮擋出的小小陰涼下,我聞著「熱香」,吃西瓜只吃西瓜心。父親見我浪費得沒個樣子,打發我回家看羊肉燉熟沒。
打麥是個鄰裡和睦節。麥場上需要十幾個男勞力,鄰居們需要換工,才能讓糧食顆粒歸倉。對來幫忙的人,必須熱情招待:早上肉臊子麵;中午燉肉,羊肉、雞肉、魚肉皆可,沒肉可別怪有人出工不出力,還給你取個英文名「CoCo」;晚上一般是粉湯、油餅、油糕;全天西瓜敞開吃。這半個月裡,男人們大魚大肉大西瓜,孩子們好生羨慕想跟著,得來的往往是厲聲呵斥——這麼忙,少給人家添亂!歷來節儉的主婦們,此時都非常大方,殺雞宰羊、換魚換瓜,同時換來鄰裡間的其樂融融。
麥子進倉,奔上小康,打麥讓辛勞的農民迎來購物節。我們村,打糧不上萬斤,是懶惰的標誌,會被嘲笑。當時麥子還不讓私下交易,「手中有糧,心中不慌」,老觀念讓家家戶戶的糧倉糧滿為患,加上那時經濟作物少,人們手頭閒錢不多,所以麥子成了硬通貨,可以換大米、蔬菜、胡麻油、水果、衣服、化肥,甚至能換自行車、黑白電視機。鎮上吃飯可以給白面,看中商品打個招呼就拿回家吧。十裡八村大家都熟,改天自會有人來你家拉麥子。精明的商家甚至會提前送貨下鄉,然後一起期待豐收。麥收時節,真有點狂歡節的味道呢!
每位作家都會在作品中留下故鄉的印記:沈從文的湘西、陳忠實的白鹿原、莫言的高密,賈平凹的商州,畢飛宇的蘇北、遲子建的北極村……我的河套平原又遜色在哪裡呢?我慶幸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並經歷了那個割麥子累得直不起腰、手腕被麥芒扎得生疼、離開打麥場鼻孔都是黑泥的年代。為證明長大搬起一百斤的麥袋,大清早去二十裡外拿黃河鯉魚招待鄰裡……這是我一生的財富和念想。
(原標題:麥收是「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