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侯乙編鐘
1992年夏天,季羨林參觀湖北武漢和荊州的博物館,看到很多出土文物,「簡直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心中興奮,非言語所能表達」。大為驚詫之下,季老寫下《中國古史應當重寫》一文,提出至晚到周代,長江流域的楚文化和南方文化,「至少可以同北方文化並駕齊驅」,而無論是在學者們的歷史著作中,還是一般人的心目中,當時南方仍然是蠻荒之地,文化上不得臺面,「這是非常不公平的,也是不符合實情的」。
幾年之後,季先生又在《中國通史必須重寫》一文中寫道,現在考古發掘工作告訴我們,長江流域的文化發展決不可輕視,過去只看到黃河流域一個地方,是不夠的,「今天我們再寫歷史,決不能再走這一條老路」。
勃興:南方大都會
在湖北荊州古城以北約5公裡的地方,就是楚國鼎盛時期都城郢都的故城遺址——紀南城。考古發現,紀南城土築城垣保存較好,城內面積約16平方公裡,其規模是荊州古城的3倍多。城裡的宮城區、貴族居住區、平民生活區、集市區、手工業作坊區等分布明顯。
2011年起,隨著紀南城大遺址保護項目的啟動,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組織力量經過多年現場發掘,在這一片稻田與水網交織分布的平原上,不僅發現一批古窯址、古井等新的重要遺蹟,而且明確了紀南城內宮殿區的範圍。宮城面積72萬餘平方米,與北京故宮面積相當。
史籍記載:「楚之郢都,車轂擊,民肩摩,市路相排突,號為朝衣鮮而暮衣敝也。」早上穿新衣進城,晚上敝衣而歸,郢都之繁盛可見一斑。據考古學家統計,郢都城區人口達到30萬人。
城外大量楚國墓葬出土的文化精品,更集中體現了楚文化的綺麗風貌和輝煌成就。以紀南故城遺址為中心,方圓數十公裡墓葬遺存數量驚人,有八嶺山、馬山、紀山、雨臺山、天星觀等多個古墓群,從楚國高等級貴族墓到中下層墓葬,一應俱全。
位於荊州郊外川店鎮的熊家冢,是目前所發現規模最大、規格最高、布局最完整的楚國古墓,其車馬殉葬坑中戰車遺蹟和戰馬遺骸排列整齊,氣勢恢宏,是迄今所見先秦最大車馬陣。所以有「北有兵馬俑,南有熊家冢」之說。
楚國極盛之時,一度據有長江流域及其以南的半個中國。郢都堪稱一個人口眾多、繁華富庶的「南方大都會」。長期作為楚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這裡不僅集中了楚國優秀的人才,也創造了傑出的文明成果。
大批出土文物顯現出長江中遊先秦文明的豐富多彩與博大精深。以編鐘和越王勾踐劍等為代表,楚地青銅、複合銅冶煉技術爐火純青。以虎座鳳鳥為代表的出土竹木漆器,紋飾絢麗,造型豐富,顯示出楚文化奇譎浪漫的個性。
中國是絲綢之國,自古就有大量的絲綢出口。最早的絲綢出現在良渚文化中,楚國後來居上,其數量之多,品種之齊全,花紋之秀美,製造之精良,舉世無雙。
1982年,湖北江陵縣馬山磚瓦廠取土製磚時發現一座戰國墓。墓葬不大,不過數米長,但當考古人員小心翼翼將棺蓋打開時,滿棺燦若雲彩的絲織品讓所有人驚呆了。女性墓主人身上包裹的衣、袍、裙、衾就有13層。墓中還出土21件精美刺繡品,繡工精細,色彩鮮豔,紋樣華麗,其中刺繡紋樣「三頭鳳」圖案尤為新奇獨特。
漆器是中國傳統手工藝。距今約7000年前的浙江餘姚河姆渡遺址,就出土有漆碗。楚人用天然漆調製出紅、黃、藍、綠、金、銀等彩漆,並具有防潮防腐性能,達到中國漆器工藝的高峰。
走進荊州博物館,色澤鮮豔、形態各異的各種木漆器熠熠生輝,小到耳杯、漆盤、漆盒、木俑,大到鎮墓獸、鳳架鼓、木雕座屏、蟾座羽人,無不令人嘆為觀止。據悉,荊州博物館館藏漆器逾萬件,佔全國出土漆器五分之三左右。
無怪乎季羨林先生感嘆:「古代的楚國是文化輝煌之邦,這已經是十分明顯的了。」一些學者甚至認為,放眼戰國時代的世界,與楚國文化成就相輝映的,是古希臘;與楚郢都的歷史地位相頡頏的,是古希臘名城雅典。著名學者張正明曾說,在公元前6世紀下半葉至公元前3世紀上半葉,東西方古代文化都到了一個燦爛的高峰,「在西方,是希臘文化;在東方,是楚文化。它們齊光競輝,宛如太極的兩儀」。
融合:「三苗後裔」與「祝融之子」
令考古學家困惑不已的是,早在楚文化勃興之前近千年,長江流域那些曾經輝煌一時的史前文明,無論是良渚文化還是石家河文化,都在距今大約4300年至4000年前後突然消失,整個長江流域似乎沉寂下來。
個中緣由,有人認為是洪水,有人認為是戰爭,也有人認為是其自身衰退的結果。由於沒有找到確鑿的證據,目前尚無定論。相對來說,與「禹徵三苗」有關的說法更可信一些。
湖北省博物館館長、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方勤說,長江中遊一帶是古史傳說中「三苗」部落所在區域,在近2000年的時間裡,長江中遊群城疊起、文化璀璨,與「三苗」部落時代相吻合。
距今4300年至4000年前後,中華文明進入激蕩時期,中原地區文明對周邊區域產生了廣泛的輻射。代表中原文化的「禹」對代表長江文明的「三苗」進行了討伐,自此長江中遊地區文明進程不斷受到中原地區的強勢影響,並隨著中原地區文明進程的節奏而發展。
但是,長江流域原始先民所創造的優秀文明成果並沒有銷聲匿跡,反而得到更深遠的發展。「禹徵三苗」的結果,是長江中遊和黃河中遊兩大文明帶緊密聯繫在一起,促進了南北文化的交流、融合與發展。
楚國興起,恰是兩大流域文化融洽,並開出燦爛之花的時期。
傳說之中,楚人的先祖叫祝融,是炎帝身邊的火正,也就是掌管火的官。祝融部落的一支季連從黃河流域南遷,直至漢水、荊山一帶。所以作為楚國王族的屈原自稱「帝高陽之苗裔」。
大約在商末周初,楚人首領鬻熊率部居於丹陽,建立了楚國。在周成王時,楚首領熊繹受封為子爵。2008年清華大學收藏了一批戰國竹簡,其中的《楚居》便記載了季連南遷的經過和自商代至戰國初期歷代楚國首領居地的變遷情況。
楚人「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經過長期奮鬥,才最終成為強國。從春秋早期開始,在軍事上逐漸強大,成為春秋五霸之一。到戰國時期,楚國基本統一了長江中下遊地區。楚威王之時,楚境東接齊魯、西鄰強秦,北抵三晉,南達九嶷,疆域之大為列國之最。文獻記載楚國「地方五千餘裡,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
立國800餘年,楚人創造了輝煌的文明。今天在湖北、湖南、河南、安徽等地出土的楚文物,都體現出古代楚國「異常雄厚的文化基礎和經濟基礎」。
這是南下的中原文化與長江流域史前土著文化相碰撞、相融合的結果。比如,長江流域新石器時代遺址出土數量巨大的紡輪,這些紡輪製作精美,很多上面都刻有紋飾,或有不同顏色的彩繪,有的甚至形似雙魚圖案。這些精心彩繪、充滿藝術氣息的彩陶紡輪,似乎也昭示了長江文明浪漫放達的先聲。
季羨林說:「像屈原這樣偉大的詩人,如果沒有豐厚的、肥沃的,而且又是歷史悠久的文化土壤,是決難以出現的。屈原的著作幻想瑰麗,描繪奇詭,同代表北方文化的《詩經》,文風迥乎不同。」經過多年的楚文化考古和研究,學術界已經公認楚文化在先秦文化中的突出地位,它是中華多元一體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綿延:為中華文明留下豐富遺產
公元前278年,秦將白起「拔郢」,一把大火將楚國郢都燒掉。公元前223年,秦將王翦麾師南下,攻拔楚國最後一個郢都壽郢。兩年後,六國盡滅,秦始皇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的帝國。
歷史可以衝淡一個王國的背影,時間可以消弭一個時代的印跡,但文化烙印是永恆的,文化影響是深遠的,文化魅力是無窮的。
千秋不老唯文化。華中師範大學楚學研究專家蔡靖泉認為,楚文化的突出成就主要體現在銅鐵冶鑄、絲織刺繡、漆器製作、玉石琢磨、道家學說、莊騷文學、書法繪畫、音樂舞蹈等方面。他們構成楚文化的完備體系,顯示出楚文化鮮明的特色、成熟的形態和奇偉的氣派。
從養蠶、繅絲、人工紡織、原始織機等方面來看,長江流域均開風氣之先,可謂中國絲織刺繡的搖籃。河姆渡遺址出土的原始腰機,說明至少在新石器時代早期,長江流域的紡織技術已經走在前列。長沙馬王堆漢墓和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的絲織刺繡品,證明長江流域絲織刺繡在秦漢以後仍在突飛猛進。直至唐宋,江南地區絲綢文化依然獨領風騷。特別是到了南宋時期,長江流域絲織刺繡的中心地位更是巍然聳立,不可撼動。
楚文化有著豐富的精神內涵,以屈宋為代表的辭賦作品、以老莊為代表的哲學思想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瑰寶。
楚人尚道,甚至有人認為道學之始,可追溯至楚人先祖鬻熊。相傳《鬻子》一書是鬻熊與三代周王的對話輯錄,開創了楚人獨特的哲學觀和道治文化,為後來老莊哲學在荊楚之地的成長培植了土壤。
馮友蘭論及「楚人精神」,指出「楚人雖不沾周之文化之利益,亦不受周之文化之拘束,故其人多有極新之思想」。
秦統一以後的一大歷史貢獻是推行郡縣制,「縣」作為一種穩固的行政建制,一直被歷代所保留。而縣制的創設,卻是楚人開創。早自楚武王熊通之時,在滅掉位於江漢平原西部的權國後,便設立了權縣,又在權縣選拔人才做縣尹。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將縣作為一級行政單位設置。
方勤認為,楚國滅亡以後,楚文化的綿延雖不再冠以「楚」的名號,其特質卻因漢王朝的強大,在更大範圍內得到傳承。
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其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範,是中國人思想和精神的內核。今天,在湖北荊州市紀南文旅新區,一座依河而建、長約10公裡的「楚國八百年」文化主題公園已經粗具雛形。生態公園配上楚文化發展歷程,讓市民在休閒娛樂中就可以感受到楚文化的精神魅力。
開放革新的文化品格、銳意進取的文化精神、浪漫達觀的文化特質、兼容並蓄的文化取向,讓楚文化一度成為長江流域文明之代表;其歷經兩千多年傳承不息的內核,也為中華文明的廣布注入了巨大能量。(半月談記者 皮曙初)
(未完待續,請關注下期「重振長江文明帶」之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