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每天都能在網絡上看到,諸如單身女性想要冷凍卵子被拒絕狀告醫院,知名美妝博主被家暴,大齡女性因為單身不敢回家過年之類的新聞,這些新聞透露出的是整個社會氛圍對女性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惡意。
今天我們解讀的《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這本書,就從根源上討論了女性厭惡這一現象。這本書的作者上野千鶴子,是東京大學的名譽教授,也是日本女性主義理論和運動的領袖人物,她在日本相當於中國的李銀河。這本書的主題雖然是日本的女性嫌惡,但要把日本換成其他一些國家名,厭女症一詞也都是適用的。很遺憾,目前我們還很難想像一個完全沒有厭女症的國家。
本書作者認為,在不是男人就是女人的二元之性的秩序裡,身居於核心位置的便是厭女症。厭女症,顧名思義是表現出厭惡女性的一種病症,在男人身上表現為女性蔑視,在女人身上則表現為自我厭惡。
厭女症最明顯的表現在好色的男人身上,這個說法聽起來似乎很矛盾,讓我們想想那些被稱為種馬的男人吧。他們喜歡誇耀自己和多少女人發生過關係,其實這等於是在說自己就是那條巴甫洛夫的狗,只要對方是女人,無論是誰都能發情,他們反映的對象不是女人,而是女性符號。
如果男人的身體中沒有這個機制,性產業就不會存在。好色的厭女症男人,大多喜歡娼妓,他們的喜歡並不是把娼妓當做人來愛,只是喜歡對用錢買來的女人任意玩弄和控制。男人雖然蔑視女人,卻又要通過女人來證明自己是個男人,男人們對這個事實的怨與怒,便是厭女症。
男人幻想,女人的價值是由男人的選擇而定的,可男人的價值不是由女人的選擇而定的,男人的價值是在男人世界裡的霸權鬥爭中決定的。對男人的最高評價,是來自男人的喝彩。
就像武俠劇中的場景,兩位高人交手,打的難分難解之際,對方湊過來在耳邊低語,你這傢伙還真行,那種激動的榮耀是女人的責讚嘆沒法兒比的。男人之間這種強有力的紐帶,就是相互認可的性主體者之間的紐帶。你這傢伙還真行的讚許,便是主體成員之間的相互認可,也就是,好,允許你加入男人世界裡來的盟約。
在這個主體成員構成的世界裡,如果出現了同性戀欲望,就意味著將有一部分男性將喪失性主體地位,成為性的客體,也就是被女性化。這是男人最恐懼的事情。所以,在作者看來,男人之間同性的性愛欲望是危險的,必須被禁忌壓抑和排除。
男性集團中對同性戀非常嚴厲,這就是同性戀憎惡。男性集團在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同性戀憎惡來維繫的,而確認男人的主體性的機制,則是將女人客體化,將女人作為性的客體,使性的主體者之間的相互認可和團結得以成立,成為性的主體的條件,就是擁有至少一個女人。
擁有一詞很確切,像個男人的證明,就是把一個女人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連老婆都管不住還算什麼男人,這種判斷標準至今有效。所以,厭女症就是絕不將女人視為與自己等同的性的主體,而是將女人客體化、他者化,更直接的說就是歧視蔑視。
但這種厭女症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母親。如果一個男人公然侮辱生下自己的女人,就意味著對自身身份的否認。所以,實際上,厭女症不單是蔑視女人,還有崇拜女人的一面。這聽起來也很矛盾,可是性的雙重標準告訴我們,它其實並不矛盾。
5、性的雙重標準,指的是面向男人的性道德和面向女人的性道德不一致。比如,男人好色被視為風流韻事,而女人對性最好純潔無知。在歷史上,性的雙重標準是在以夫妻為中心的近代家庭制度形成時期成立的,而這也是作為產業的娼妓制度形成的時期,近代家庭制度和娼妓制度兩者互為表裡,其結果就是女人被分為兩個集團,剩女與蕩婦,賢妻良母與娼妓,結婚對象與玩弄對象等等。
每一個活生生的女人都有身體、有靈魂、有子宮,可是用於生殖的女人被剝奪了快樂,僅僅為了生殖而存在,用於快樂的女人,只為快樂服務,最好遠離生殖,當然這種快樂僅僅指男性的快樂,對於女人來說都是壓抑。雖然男人對不同女性集團的壓抑和榨取有程度的差異,女性集團之間還有等級和歧視的存在,但不能因此就可以因為自己被當作剩女來祭奉而慶幸感激。
本書作者還發現,在很多語言圈中,侮辱一個男人的方式是侮辱他的母親,比如雜種等罵人的詞語,對母親最大的侮辱是娼婦、未婚生子,也就是在父權社會中,沒有登記註冊的女人。
這一點頗具象徵性,屬於一個男人的女人和孩子,被社會分配到一個位置,不是這種女人生出來的孩子,則不能在這個社會中得到登記。面對少子化趨勢,管理層極力鼓勵女性結婚生育,都不鼓勵非婚生子。說到底,比起讓更多孩子出生,還是保護父權制度更重要。娼妓、未婚母親往往被描繪為放蕩輕浮的女人,就是不服從男人的控制,自由地決定自己性行為的女人。其實大多數娼妓不過是為了金錢,不得不將身體的性使用權暫時轉讓給男人。女人成為未婚母親,大多也是因為本該成為父親的那個男人跑掉了,她們中很多是父權制下的犧牲品,將原因轉嫁到被害者身上,是加害者的一貫手法。
那麼沒有被女人喜歡的男人,他們有厭女症嗎?答案是肯定的。對男人來說,有女朋友意味著什麼呢?為什麼他們會說,即使沒有學歷、沒有工作、沒有收入,只要有了女朋友一切就都好了呢!
那是因為只要有了女朋友,我就能成為一個男人。我們在前面講過,男人是在男人集團中被承認為正式成員後才成為男人的。有女朋友,指的是將一個女人據為己有的狀態,即使其他要素都欠缺,只要擁有一個女人,便能滿足男人成為男人的最低條件,反之,即便其他社會條件都很優越,但是連一個女人也弄不到手,這種男人的價值就會降低,男人集團也不會給他男人資格,這也是處男比處女更難啟齒的原因。可見,厭女症不僅傷害著女人,對男人自身也造成了傷害。
在本書作者看來,日本的皇室制度也將厭女症表現到了極致。2006年9月6日,日本第三皇位繼承人秋筱宮悠仁親王誕生,所有媒體都報導著這個男孩的出生。政治家和市民滿臉喜色,連呼恭喜,可以說,沒有比這一天的日本列島更充斥著厭女症的日子了。在這一天的日本人看到這個萬眾矚目的孩子,只要心裡升起一絲幸好不是女孩的念頭,無論男女,全都是厭女症患者。
所謂皇族就是將厭女露骨的制度化的一個家族,根據皇室典範,皇族女性與普通人結婚要脫離皇籍,但皇族男性卻不必。這一規定,明顯違背禁止歧視女性的國際條約,至今有效,卻無人將它視為問題。日本男性與外國女性結婚後生下的孩子擁有日本國籍,日本女性與外國男性的孩子卻沒有,這叫法律到1985年才得以廢除。
男人的厭女症,是對女性的歧視和侮辱,而女人的厭女症是對自我的厭惡。但女人的表現,可能不是自我厭惡,而是把自己當作女人中的例外,將除自己以外的女人「他者化」,從而把厭女症轉嫁出去。
為此她們有兩種策略,一種是往上走的策略,成為特權精英女人,被男人當作「名譽男人」來對待;另一種是向下退的策略,自動退出女人的範疇,從而逃脫被估價的女人身份。
聽聽這樣的自我評價,我很理性,從不像一般女人那樣感情用事,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像男人一樣理性,這就是往上走的策略。日本女作家林真理子,熱衷於描寫女人的卑賤低劣,在她的視線背後是一種自虐或者自我批評的意識嗎?本書作者上野千鶴子說,我很懷疑。看她描寫女主人公的毀滅時毫不留情的筆觸,我感到的是作家通過將自己視為例外,而擁有一種外部視線。作家以這種特權的外部視線,刻毒地觀察著女主人公。若是自我批評必然會伴隨著一種苦澀,但這種苦澀在作家身上過於稀薄,使我只能感受到她的惡意,這就是向下退的策略。無論往上走還是向下退,本質都是想脫離女性的身份,這不是厭女症又是什麼呢?
在本書作者看來,正因為厭女症如此深入骨髓,所以,我們也可以說,女性主義者也有厭女症。但女性主義者是意識到自身的厭女症而決意與之鬥爭的人,對於女人,女性主義是與自我和解之路。而男人,因為將女性「他者化」受到的報復,也在戀愛、性愛等方面傷痕累累。要想停止這種傷害,超越厭女症,實現自我和解,道路也不是沒有吧,不過為男人指路的任務已經不該由女人承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