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渣總
「厭女」一詞來自英文「misogyny」,表現為對女性化、女性傾向以及一切與女性相關的事物和意義的厭惡。但這種厭惡並不是明確表現在外的,更多時候,它非常隱蔽,以極日常的方式融入我們的生活。從近幾年的網絡流行語,就可以察覺這種端倪。
這些流行語的共性在於將個例普遍化,極端化,視其為所有女性的問題。在韓國引發全民大討論,
反映性別問題的暢銷書《82年生的金智英》中,講述了一位名字普普通通,生活按部就班的三十六女性金智英的故事,她從小到大所經歷了日常化的、隱性的性別歧視,其中就有看似開玩笑般投擲在她身上,卻深深刺痛她的網絡流行語。《82年生的金智英》;作者:趙南柱;譯者:尹嘉玄;出品方:大魚讀品
大醬女大醬女是韓國傳統料理大醬(된장)和女(녀)的組合詞。2000年由網友發明,
用來指稱自身能力不足,但又貪慕虛榮,追求超出自己經濟水平的消費方式,要靠父母和伴侶來養的女性。2004年更由網友畫成了漫畫,衍生出「豆醬女」「味噌女」「泡菜女」等一系列同類詞。這個詞的含義和使用場景不斷泛化,甚至被用來無差別攻擊享受生活的女性,或者作為位高者對相對弱勢者的調侃,被用在種種「領導覺得自己很幽默」的場合。
網友刻板想像中的大醬女
使用場景舉例:
以下內容節選自《82年生的金智英》:
有一次,她和客戶一起去一家韓餐廳吃午飯。廠商經理見金智英點豆腐拌大醬,忍不住說: 「年輕人居然也懂得吃這個?原來金小姐也是大醬女啊, 哈哈哈!」如果你是一位正在帶孩子的年輕媽媽,卻沒有灰頭土臉、面容憔悴,甚至保養得當,時髦亮眼,那麼恭喜你,你可能會喜提「媽蟲」這一稱號。
「媽蟲」是結合英文「mom」和「蟲」的韓文新詞,原本用於貶低那些被認為縱容孩子,無法管教在公共場合大聲喧鬧幼童的年輕母親。這一流行語甚至造成一些商家建立起「No Kids Zone」。
原本的「媽蟲」刻板印象
「媽蟲」的潛臺詞是,育兒是女性的責任,孩子管教失當,與父親以及公共設施的不完善無關。只有成為一個能夠控制孩子在任何場合都不幹擾他人的母親,才是合格的母親,才是人而不是蟲。後來這個詞逐漸產生變化,開始用於攻擊那些在老公上班後,就帶孩子外出喝咖啡、做指甲、逛街,看起來美貌優雅的年輕媽媽。因為「帶帶孩子有什麼累的」以及「花著老公的錢卻那麼悠閒」就是一種原罪。
使用場景舉例:
以下內容節選自《82年生的金智英》:
雖然金智英聽得不是很清楚,但隱約聽見他們在說:「我也好想用老公賺來的錢買咖啡喝,整天到處閒晃……媽蟲還真好命……我一點也不想和韓國女人結婚……」你既不是全職媽媽,經濟上也不依賴男人,學識和能力也很出色,屬於精英女性?沒關係,總有一款詞適合你。「梨大女」就是為此量身定做。梨花女子大學是韓國首爾歷史最悠久的大學之一,也是韓國最優秀的女子大學。現代集團現任會長玄貞恩、《82年生的金智英》作者趙南柱女士就畢業於這所學校。
但「梨大女」這個詞可不是用來誇獎你的能力和學識,而是用於揶揄「以嫁入豪門為目標的梨大學生」。這個稱呼背後的語氣非常微妙,交織著嫌惡和羨慕的雙重情緒,以及在男女性別比例失衡的韓國,在激烈的婚戀角逐中落於下風的男性的不甘。同時,在就業困難的大背景下,女性在人才市場上成為競爭對手,也間接造成了「梨大女」的不受歡迎。
發明了種種厭女詞彙的韓國網民並不孤單。作為2018年全球男女平等報告中排名109位(總149國),趕超日本(排名110)、韓國(排名118位)的國家,
我國網民在創造五花八門厭女流行語的創新能力上,也是不甘落後的。甚至,在這一點上我們表現出比韓國更高的創造力、隱喻力和形象程度,堪稱出神入化。 綠茶—綠茶婊「綠茶」這個詞是如何
從一種清爽醇香的飲料原料變成指代「外表清純,實則生活糜爛、思想拜金,城府極深的年輕女性」,這個過程已不可考。2013年,因為一條與年輕模特相關的社會新聞,這個詞帶上了更加強烈、更加狠辣的感情色彩,演變為「綠茶婊」一詞。如今這個詞通常使用在配偶的女性朋友,和多位異性保持曖昧關係或者僅僅是異性緣好的年輕女性身上。對「綠茶」外在形象的想像符合亞洲男性審美的「清純、黑色長直發、漂亮」,但這些想像被認為具有某種虛偽性,是某種用於誘捕異性的偽裝。
特別典型的關於「綠茶婊」的想像
比較特殊的是,
這個詞的使用者通常是女性,使用場合往往當事人不在場。這個詞背後暗含一種對異性資源、異性注意力的搶奪,一種對異性無法鑑別真正優秀女性的恨鐵不成鋼。它所圍繞的主體依然是男性。甚至,這個詞還有了一系列變體,比如「聖母婊」「白蓮花」,這些詞彙所攻擊的是那些一般被認為是女性正面特質的「寬容」「善良」。
細究起來,這些詞彙的歷史源遠流長,與成語中的「婦人之仁」「紅顏禍水」如出一轍,說明發明者在語言演化方面非常注意傳承。隨著新媒體的崛起,「綠茶」系列詞彙矩陣有了更廣泛的功用,比如教男性和女性如何鑑別身邊「綠茶」的「鑑婊指南」。
大媽「大媽」看上去是一個稀鬆平常的中性詞,甚至有幾分親切可愛。但結合這個詞通常所使用的場景,就可以看出這個詞並不友善。
場景1:廣場舞大媽。特指在廣場等公共空間在公放音樂伴奏下跳集體舞的中年女性。這些女性通常已退休,擁有閒暇時間,有鍛鍊身體、社交的需求,廣場舞是她們新的歸屬感的來源。但同時,她們也被視作「擾民」「吵鬧」的象徵。
場景2:土豪大媽。用來特指那些精打細算、貪便宜但又購買力驚人的中年女性。經常會聽到有關大媽搶購大到黃金珠寶奢侈品,小到日用品水果優衣庫T恤的都市傳說,在這些傳說裡,「大媽」戰鬥力驚人、欲望旺盛,使用這個詞的人往往同時透露出讚嘆和鄙夷。
場景3:在這種特定語境下,「大媽」被用來嘲諷那些長相老氣、土氣甚至粗俗,從外表看出身底層的女性。
還有個變體是「大姐」,用來刺傷年輕女性的自尊心,激發她們對衰老的恐懼。但是與「大媽」相對應的「大叔」,往往指代儒雅、保養得當、經濟實力雄厚的中產階級中年男子,或至少是慈祥、親切的底層中年男子。
娘炮「娘炮」一詞據稱來源於一部臺灣的青春偶像劇《別叫我軟柿子》,女主角罵男主角「娘炮」,意為男主角「像女人一樣軟弱、怕事」,而完全沒意識到在攻擊男主角時,她也貶低了自己所屬的群體
。
「娘炮」中的「娘」已經失去了在漢語中作為「母親」的含義,而被改變為一個形容詞,意為「女性化」。但是,我們不會稱一位女性「娘」,因為「娘」原本就是她的特質。
網友所攻擊的典型「娘炮」形象
我們只會說一位女性「爺們兒」「漢子」,這在最初被視為一種批評,後來卻莫名其妙變成一種讚賞——
與男性對「娘」避之唯恐不及相反,女性很樂於被人誇讚自己身上具有男性特質,將其視為一種最高褒獎。「娘」這個詞專門被用來形容那些外表、舉止女性化的男性,在我們的文化中,一個男性表現得女性化是一種恥辱,一種令人尷尬、產生排斥感的行為。
後來更是逐漸泛化到只要一位男性具有女性特點,哪怕這些特點是優點,比如細膩、溫柔、感性,都會被攻擊為「娘炮」,甚至在網友中產生了「抵制娘炮文化」的熱潮。
語言所反映的是人的潛意識,一些特定語言的的流行,更會將語言中的概念悄無聲息地植入大眾腦中,使之形成一種刻板印象。歷史學家瑪麗·比爾德在《女性與權力》中闡述了一種通過語言傳達的性別模式:「對女性聲音的措辭和形容,例如嘮叨,哀鳴,嘰咕,而男性就是低沉渾厚,富有磁性。」
網絡流行語也正是這種性別模式的一再強化,把對女性的貶損、刻板印象強化到極致,甚至連女性本身也開始接受這種印象,無意識中自我矮化。《82年生的金智英》中的平凡女性金智英,便是在這些日常中的語言、行為規範、主流觀念的影響下,一點點變得虛弱無力,無法相信自己,甚至直到壓抑的自我爆發時,她也只能假借別人的身份為自己說話。
但覺察到這種無意識的規訓,就是覺醒的第一步,我們可以拒絕被他人製造的語言綁架,找回屬於我們自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