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河森堡】
匱乏以及匱乏引發的風波和苦難成為17世紀的主旋律。
伏爾泰曾說:「17世紀是篡權者的時代,世界是搶劫、掠奪、胡作非為的大舞臺。」
20世紀中葉,英國歷史學者霍布斯·鮑姆(E.J.Hobsbawm)也曾表示,17世紀的歐洲經歷了一個經濟衰退、糧食減產、死亡率上升、社會叛亂頻發的時代,各國普遍迎來了危機,現今的史學界通常將這場危機稱為「17世紀危機」。
喬弗裡·帕克(Geoffrey Parker)是一位對17世紀危機有過深入研究的學者,他表示,從第一手數據來看,當時全球可能有1/3的人口在頻繁的戰亂、饑荒和瘟疫中消失。
目前不少學者認為,這種全球危機爆發的主要原因在於,17世紀的氣候較之如今要明顯寒冷,尤其是在17世紀中葉,太陽活動明顯減弱,寒冷進一步加劇,從而引發了全球各地一系列的動蕩,從明朝晚期的不少記載中都可以看到極寒氣候留下的種種跡象。
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春,長江中下遊及以南地區,大範圍冰雪天氣竟然持續了40多天,洞庭湖隨之冰封。
崇禎六年(公元1634年),黃河封凍,冰堅如石。
崇禎九年(公元1637年),海南島竟然下起雪來,這場雪一下就是三天,使得草木盡枯。
1641年,蘇州的桃花盛花時間比往年晚了將近兩個星期。
第二年,江蘇省竟然於立夏之際下起霜來。
學者們從這些信息推算出,17世紀中葉的氣溫較之如今可能要低2攝氏度左右。
中國近五千年氣候變化(數據/竺可楨)
中國氣候學家張家誠先生曾經表示,在如今的中國,如果不考慮其他變量的話,氣溫每下降1攝氏度,糧食畝產量就會降低10%,年平均降雨量減少100毫米,糧食畝產量也會降低10%,然而,乾燥和寒冷往往相隨相伴,當它們發生共振時,給農業生產帶來的打擊會更加嚴重。需要強調的是,這個數據描述的是擁有各種現代化農業設備的當今中國。考慮到明朝末期的生產力水平,氣候惡化對農業生產帶來的負面影響只可能更大,可想而知,中國萬千農民在明朝末年面臨的是怎樣的絕境。
中國自公元前21世紀建立第一個王朝並進入文明時代以來,在4000餘年的歷史中,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像明朝末年那麼冷過,也正是在極度的幽寒之中,各種天災在明末迎來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集中爆發。鄧拓先生做過統計,整個明朝276年的歷史中,全境內共計發生各類天災1011次,平均每年發生3.7次,尤其是明朝後期,天災之密集、慘烈簡直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程度,大明萬千黎民連一年安度都成了奢望。
極度的匱乏席捲全國,深深地動搖了帝國的根基,皇帝很快就從大臣遞上來的各類公文中了解到民間的種種慘狀。
崇禎二年(1629年)四月二十六日,一位叫馬懋才的官員給崇禎皇帝上了一道奏摺,其內容大概如下:
臣的家鄉延安府去年一年沒有下雨,草木焦枯,八九月間,鄉人爭相採集山間的蓬草為食,這東西味道苦澀,就算吃了也只能勉強活命,等到十月,蓬草吃盡,百姓們只能剝樹皮吃。年底的時候,樹皮也吃光了,他們只好挖石頭吃了,石頭性冷味腥,吃下之後沒幾天便會腹脹而死(無法消化)。
有的鄉民不甘心吃石頭脹死,於是相聚為盜,稍微有點積蓄的人就會被搶,當地官員根本無法制止。有的盜賊被抓了,還振振有詞,說餓死也是死,當盜賊被抓也是死,反正都是死,有什麼不同?安塞城西邊,每天都有一兩個幼童被拋棄在那裡,那些孩子有的哭喊著找父母,有的吃糞土充飢,等到第二天早晨,他們已經無一生還,然而還會不斷有新的棄兒被拋至此。
更為詭異的是,有的小孩或者單獨行動的人,一走到城外就消失了,後來才發現城門外有人在用人骨頭當柴禾煮人肉吃,之前失蹤的那些人都是被吃了。食人者吃人之後,過幾日也會面目腫赤,燥熱而死。於是城裡死者相藉,臭氣燻天。縣城外挖了好幾個大坑埋死人,每個坑能容納幾百具屍體,臣出發的時候,已經填滿了三坑,數裡之外的地方,來不及埋葬的死者數不勝數。
這個奏摺的內容觸目驚心,然而在匱乏的重壓之下,明末的恐怖遠遠不及於此,架起鍋煮人吃的情況並不僅僅在陝西一地出現,上海等地也發生著同樣的事情。
崇禎年間,一個出身官宦家庭,名叫姚廷遴的人,在《歷年記》中記載了其在上海的所見所聞。
他寫道,崇禎十五年的上海,由於災荒,滿街都是死人,人們晚上回家的時候,由於光線昏暗,很容易踩到屍體。當地有數百名兒童被遺棄,這些孩子只能在路邊討飯為生,後來便有人將這些兒童殺害後烹食。姚還寫道,食人者會專門挑選長得肥壯一些的孩子,仿佛是在菜市場裡選購食材。明末的一些省份甚至出現了人肉市場,將人肉明碼標價。有人剛倒地就被周圍的人肢解殆盡,只剩眼睛還直勾勾地瞪著。街邊的屠戶若無其事地從死者身上刮肉,如同屠宰牲口一般,往來行人也習以為常。
匱乏之所以可以深深地左右歷史的進程,是因為匱乏可以形成自我反饋而不斷引發新的匱乏,就好像炸藥被連環引爆那樣,所不同的是,炸藥在接連引爆的過程中會劇烈地釋放出光和熱,而匱乏被接連「引爆」的過程中則會劇烈地釋放出苦難和暴力。
匱乏是可以傳遞下去的,而暴力就是傳遞匱乏最常見的一種方式。
如前文所說,17世紀的災害是全球性的,在匱乏橫掃明朝之際,位於東北的女真人也不好過。這是由女真族特殊的生產方式決定的,雖然他們也種一些糧食、畜養一些牲畜,但是漁獵在他們的生活中依然佔據很大的比重,今天很多學者也把女真族視為標準的漁獵民族。
然而,漁獵這種生產方式對環境的依賴性非常高,陳述先生在《契丹社會經濟史稿》中表示:
「根據收入的穩定性,即依靠自然的程度來看,手工業勝於農業,農業勝於牧業,牧業又勝於漁獵。但手工業是附於農牧的,牧畜、漁獵的生產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外界條件,狂風暴雨會摧殘牲畜,農業也有水、旱、蟲、蝗等自然災害,但比牧畜漁獵要穩定」。
在上述這幾種生產方式中,漁獵是最不穩定、最容易受到氣候環境幹擾的一種,當惡劣氣候普遍來襲時,長城內的農耕區尚且到了人肉明碼標價的程度,東北漁獵區的女真政權所面臨的匱乏壓力可想而知。在這種情況下,解決匱乏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匱乏傳遞出去,努爾哈赤和皇太極正是這麼做的。
本文來源:觀察者網 作者:河森堡 責任編輯:顧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