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這件小事
對普通人稀鬆平常
對行動不便的老人來說
可能很多年都沒有下過水了
姚大華的澡洗得隆重。四個陌生人圍著他,接連換下棉衣、睡衣,然後是內衣、襪子,再遮上一層厚厚的浴巾。他本人就舒服地躺在緊靠陽臺的單人床上。
妻子章正英則倚著房間門口,時不時和那幾位陌生人搭話:換洗的襪子在床底下……這是乾淨的毛巾,白的是洗臉的,條紋是洗腳的……他的腿癱瘓了,不要吃力……
上門助浴是起源於日本的一項為老服務,出一定的費用,助浴師會帶著可摺疊的浴缸、一系列洗浴用品,和能夠保護老人安全的洗浴手法上門,在一到兩小時內,搞定一次全流程的助浴服務。
這是姚大華第四次享受上門助浴。四個陌生人,其實也不再陌生。女助浴師聶積燕、男助浴師金啟峰,還有一名助理助浴師、一名護士。
對於受客觀條件約束,多年不能洗澡的失智失能或獨居高齡老人來說,助浴的意義是不容小覷的。它帶來的不光是身體的自由與解脫,更是一種久違的體面。
兩年前,上海才剛剛出現這項服務,到目前,就已發展出三家上門助浴服務商。姚大華選擇的福壽康公司,是其中之一。而與此同時,囿於價格、觀念、居住空間特性等因素,這項舶來的服務,在走進上海家庭的過程中,始終面臨著種種尷尬與挑戰。
洗澡這件小事,顯然不止是小事。
「讓男人給她洗澡,我心裡過不去」
摺疊浴缸有近1米寬、1.5米長,需要兩個人一前一後抬著。姚大華家一樓的客廳,則早已騰挪出一片安置浴缸的空地。只要組裝好浴缸和水管,打開熱水器閥門,助浴師便可工作了。洗罷,浴缸放水,還能輕易收起。
在日本,絕大多數老年人家庭都能達到摺疊浴缸的使用標準:兩三平米的空地,上下樓用的電梯。但同樣一套設備,想要進入一些上海老人的家門,卻沒那麼容易。
助浴師為老人架設臨時浴缸。
黃浦區的老式裡弄,有人購買了上門助浴的服務。房間門頭矮,樓梯間卻又高又窄。抬著浴缸,金啟峰每次都要左躲右閃地往上爬。豎著、側著、斜著,一遍遍調換角度以求把浴缸塞進那道門裡。
普陀區多是老工人新村。有個客戶的房子,客廳、餐廳、臥室是同一間。浴缸搬進了家門,卻沒有地方落腳。搬走了餐桌、紙箱,又搬開了床,勉強放下浴缸,留給助浴師站立的空間只剩15公分寬,根本轉不開身。
「三分之一的客戶家庭條件其實挺苦的。有時候一天洗6家,一半人家沒熱水。」聶積燕說。熱水成了老人走進浴缸的阻礙。助浴師隨身帶的加熱泵,燒一暖瓶水需要5分鐘,把老人家裡的鍋碗瓢盆全用上,燒滿一缸40度左右適溫的洗澡水,需要近一個小時。
洗一次澡,需要諸多臨時的設備。
購買了助浴服務,籤訂了助浴合同,洗與被洗的關係正式成立。但即便浴缸抬進了家門,一些老人與助浴師之間,仍立著一座厚厚的高牆。
第一次去楊浦區一位有認知障礙的老人家洗澡,聶積燕的內心像坐了一趟過山車。情緒穩定時,老人靜靜坐著,配合護士做健康評估、換衣服。突然情緒變化時,老人緊緊裹著被子,甚至咬住被角,不讓任何人靠近。一件T恤,穿脫了幾次,老人還是沒能成功地走進浴缸。
金啟峰還會經常被關在門外,理由是他的性別為「男」。普陀區一位女性腦梗患者購買了助浴服務,丈夫見到金啟峰第一眼,「啪」就把門帶上了,「來個男的做什麼。」
一些男性家屬決不允許男助浴師靠近自己的妻子,即便是「搭把手」也不行。儘管根據日本引進的助浴規則,老人的隱私全程會被保護在浴巾之下,也只有同性助浴師可以負責隱私部分的清洗。但在上海,「讓男人給她洗澡,我心理上過不去」,是男性家屬相對普遍的心理狀態。
有意思的是,如果是女助浴師給老年男性洗澡,通常不會遭到拒絕。
給癱瘓老人洗澡的風險
助浴一次的費用是450元。這在上海是相對普遍的行情。貴嗎?聽上去似乎有一些。但不少老人是願意掏這筆錢的。
徐匯區一位錢叔叔,照顧癱瘓的老伴多年。子女皆孝順,送來流水的補品,「買汰燒」也從無怨言。唯獨給老人洗澡這件事,是一家子的難題。要知道,抬起一名150斤的老人,可不像扛起150斤大包。想保證老人的平穩安全,需要兩三個人同時均勻地施力,光靠手的力量還不行,需要有一定搬運技巧。這也是為什麼每個助浴組裡,總要配置一兩名男助浴師的主要原因。
家裡人很難幫助一個癱瘓病人完成洗澡的動作,取而代之的,是簡單的擦拭,這並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幾乎每個長期臥病老人的房間,都瀰漫著一股共同的味道。那是身體的味道、尿液的味道,甚至飯菜味道的混合。濃度可能取決於老人癱瘓的程度,以及日常護理照料的頻度。如果有機會,許多老人都希望洗去這股味道,以及時間長了粘連打結的頭髮。洗個澡,除了潔淨感帶來的身體的自由與解脫,還包括久違的、有人願意靠近的體面。
虹口區的王阿姨癱瘓躺在床上11年,她甚至忘記洗澡是什麼感覺。第一次享受助浴,身體碰到水的那一刻,王阿姨幾乎全身都在顫動。「普通人是不會理解那種對水的敏感。11年沒下水,每一寸皮膚都要重新適應。對老人來說是一種心理上的挑戰。」聶積燕說。
從醫學角度講,老年人洗澡有諸多好處,但也存在一定風險。人體進入高溫水中後,為適應環境,血流速度加快,心跳也隨之變快。為保證助浴安全,每次洗澡前,一名護士會對老人的身體狀況進行評估。浴缸裡,也始終插著一支水溫計。身體健康者,水溫嚴格控制在42度;如老人有心臟病、糖尿病史,溫度還要再低一些。
水溫計時刻指示浴缸的水溫變化。
「第一次洗澡的客戶,十個人裡有一半會存在緊張情緒。」聶積燕說。這時,有些原本血壓平穩的老人,會忽而飆到高壓160。問及原因,看到異性助浴師時的「害羞」情緒是一方面,主要是對自己身體承受力的擔憂。相當一部分老人會或委婉或直接地問助浴師,我會不會洗個澡把自己洗沒了?
而一旦他們走進浴缸、放下了關乎生死的憂慮,大多數老人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購買助浴的服務,費用似乎不是左右他們決定的關鍵因素。上海有一些街道、鎮,會通過政府購買,將助浴服務免費送給本地有需要的老人。但絕大多數客戶的費用還是由自己的家庭承擔。「自費客戶裡面,又有70%的老人,月收入在5000元以下。說明並非有錢人家才會享受助浴,助浴在一些老年人群裡,有它存在的『剛需價值』。」助浴部經理林雪芹說。
久病床前的老人,複雜的家庭關係
助浴本身並不是一件複雜的事。老人被移至浴缸內,助浴師按照特定的手法和力度,尋找著每個老人舒適與清潔的平衡點。從頭洗到腳,再仔細衝淋一遍,不過幾十分鐘。算上前期準備的功夫,助浴師待在老人家裡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兩個小時。
但他們卻幾乎可以看到一段家庭關係的最隱秘處。
松江區有位老人,是一位認知障礙者。第一次洗澡,她向助浴師們吐口水,著急了還動手打人。磨了一上午時間,她還是不願意進浴缸。老人的女兒從一開始的好言相勸,到輕聲埋怨,最後氣急敗壞地趕走了助浴師。「她女兒覺得整件事情都怪我們,導致澡也沒洗成,還耽誤她做別的事。」實習助浴師聶狄說,這樣的子女,在久病老人的家裡很常見。「父母的病消磨了他們全部的耐心,滿心的委屈總要找地方宣洩出來。」
多數老人助浴,是子女出錢,抑或子女持同意的態度。有的老人詢問助浴師,洗一次澡要花多少錢?為免老人心疼,助浴師還會幫著子女隱瞞真實的價格。但相對立的情形也不在少數:有老人想花錢洗個澡,臨到掏錢的時候需要徵求子女的同意。退休金在子女手裡,老人輕易也動不得。
洗一次澡,一個老人日常真實的互動關係也能一目了然。獨居在奉賢區的林景怡,第一次購買助浴時,喊來了平日照顧自己的長護險護理員大姐。根據林景怡的護理評估等級,大姐每天會到家對她進行一小時的護理服務。這日,林景怡特意改換了護理員上門服務的時間,讓大姐在洗澡時出現。她現在是林景怡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依靠。
虹口區那位王阿姨,洗澡時兒子特意趕來身邊陪著。但真正安撫她的人,同樣也是一位長護險護理員。「護理員如果不在,我媽有時甚至會故意不吃飯。」洗澡前脫衣服的環節,也全仰仗護理員在旁逗老人開心,否則,洗澡沒法順利進行下去。
還有的老人,明明一個月只有4000元退休工資,卻願意拿出2000元來,每周洗一次澡。不為別的,每次洗澡,是家裡最熱鬧的時光。四個助浴師、護士在原本不大的屋子裡走動著,有人氣。老人願意把一肚子的話趁機倒出來。助浴師走時,老人會依依不捨且慎重地約好下一次的時間,精確到幾點幾分,像對待一次重要的約會。
助浴師們甚至幾次收到老人「留在家吃飯」的邀請。儘管大多數購買助浴服務的老人都自顧不暇。
臨終前的最後洗浴
一個月前,徐匯區的李錦妹阿姨走了。走之前,此前3年沒碰過水的她,已經連著洗了8個月的澡。聶積燕是她固定的助浴師。
因患尿毒症晚期,醫生告知李錦妹的家屬,病人只有3個月的壽命,臨終的生命質量恐怕不會太好。丈夫為她做了最後幾件事裡,就包括籤了一份定期助浴的協議。每個周六下午,聶積燕會帶著隊伍準時到。洗到第四次時,李錦妹的丈夫把林雪芹也一同請來,他想託付一件重要的事。
「老先生說,阿姨終歸是要走的。如果哪天阿姨不行了,能不能不管多晚,請我們一定要來幫她洗最後一次澡,讓她清清爽爽地走。」林雪芹鄭重地允諾下來。像李錦妹這樣向死而生的客戶案例,他們此前遇到的並不多,這顯然是一份無可推卻的信任。
聶積燕清楚記得,去年夏天,住在靜安區的吳先生曾委託助浴師上門為臨終的父親洗浴。護士上前對老人的身體狀況進行評估時,吳先生擺了擺手,掏出醫院開具的出院小結。上面的意思很明確,病人的日子不多了。吳老先生的兩個女兒也陸續趕來,他們想用一次洗澡,讓父親體會最後的舒適和溫暖。
在場所有人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架起浴缸,打開熱水閥門。「其實老人當時的狀況已經不大好了。進浴缸前不停地呻吟,我們特意加快了洗澡的進度。理完髮,擦乾身體,把老人放在床上的時候,他長舒了一口氣。他走了。走時頭髮是蓬鬆清爽的,臉也乾乾淨淨。」聶積燕說。
而李錦妹並沒有等到這一天。意外發生在凌晨兩點。丈夫猶豫再三,還是選擇在第二天的上午11點,撥通林雪芹的電話。「老先生說,小林,你李阿姨走了。沒什麼遺憾,就是最後的澡沒洗成。」
事後,林雪芹反覆糾結,今後還要不要接下這樣的臨終客戶,要不要把臨終沐浴做下去。這不光取決於市場,也取決於整個助浴從業者團隊對職業本身的認知。「願意從事助浴這一行的人,他一定不迴避老人,但他可不可以迴避死亡?我們也在摸索,助浴師這樣一個新興職業的邊界。」林雪芹說。就在今年,福壽康公司將「天使沐浴」(臨終助浴)作為一個專門的項目推向上海市場,他們想要探索一套符合本土習俗的儀式流程,用洗浴來維護一個老人在世間最後的尊嚴。
新年以來,聶積燕的工作更忙了。她帶了三名實習生,都是將來想成為職業助浴師的年輕人。工作時的聶積燕話不多,只一個要求她重複多遍:咱們也會老的,對老人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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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晨薇
微信編輯:納米
校對: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