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盼盼 編輯 | 胡雯雯
與陽光混為一色的羊群從銀幕中走來,牧羊人敲打著鈴鐺,輕輕揚起的塵土也被陽光照亮。電影院復工首日走進電影院,我一下子就被帶去了到南疆大漠的村莊,跟著艾薩迫不及待地把小羊羔從羊圈中帶出來,用奶瓶耐心地給它餵奶。
小羊羔的嘴巴吃一半漏一半,艾薩一邊哄一邊喂,像個小媽媽一樣操心。還沒餵完,一個鬼靈精怪的小女孩凱麗就遠遠地衝過來了:「艾薩我來接小羊了!說好的各養三天,輪到我了!」艾薩著急地護著小羊:「它生病拉肚子了還沒好呢,我過兩天再送到你家去好嗎?再給我養兩天吧!」
凱麗站在羊圈上,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扮出一副女巫的腔調:「艾薩~你若是敢阻攔,我就用魔法把你變成猴子的鬍子,再變成猴子的尾巴!弟弟,去把小羊抱出來!」
就這樣,《第一次的離別》在艾薩與凱麗的童年友誼中拉開序幕。導演王麗娜在拍攝這部電影之前,先完成了一部紀錄片的拍攝,再從紀錄片的素材中剪輯出來這部作品。
因此,《第一次的離別》有著極強的真實感,然而又始終有一種詩意的氛圍貫穿:「並不是我刻意去表現什麼,而是(新疆這片)土地的光感,土地本身的氛圍和生活充滿詩意。」王麗娜在訪談中談到。
電影詩意而舒緩甚至支離破碎的敘事,既無法讓人大笑不止,也沒有讓人熱血沸騰,更不打算把人感動得淚流滿面,總之,對於期待一場酣暢淋漓的觀影感受的人,看完之後會感覺自己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顯然,《第一次的離別》並不想充當人們對電影院「久別重逢」的情緒宣洩出口,詩一般的人物對白穿插著維吾爾族民間歌謠,在光影的變化下,深入人物內心,細膩地講述了層次豐富的「離別」故事。
那些關於離別的練習
「媽媽說我是月亮,月亮長在天上。」
「如果我是月亮長在天上,媽媽會獨自哭泣。」
滿屏的南疆大漠風光中,艾薩和凱麗,還有凱麗的弟弟艾力乃孜,在胡楊樹下一唱一和。三個小孩身分別穿著鮮豔的紅、黃、綠色衣服,無限接近三原色。仿佛一種隱喻,他們童年的底色鮮豔而單純,情感也不摻一絲雜質。
「我什麼都不害怕,就害怕媽媽走丟。」艾薩是一個懂事得令人心疼的孩子,在一個本該得到母親呵護的年紀,他卻每天都要給母親餵飯梳頭,照顧她。他在作文中寫道:「我是媽媽從外星空帶來的,媽媽聽不見,也不會說話,但我會用眼睛和她交流。」
總是隨時要從課堂上甚至從考試中被叫回去找媽媽的艾薩,和總是擔心父母離婚的凱麗一樣,隨時都承受著失去媽媽的恐懼。兩個好朋友全心全意地呵護著小羊,給小羊他們所期望得到的愛。
當凱麗和弟弟抱著小羊走了之後,艾薩也匆匆跑回家,給媽媽餵飯,再把門鎖好,就去追凱麗和小羊:「我送你回去,給小羊蓋個房子我再回家!」在如夢如幻的夕陽下,三個小夥伴唱著跳著,陽光透過凱麗的紅裙子,活潑得像一團跳動的小火苗,艾薩則在草垛上忙活著為小羊做窩。
然而在開心地和小夥伴玩了之後,艾薩回家卻發現媽媽又不見了。天色暗了,只能用眼神和媽媽交流的艾薩問遍了鄰居,尋到無人戈壁灘上,無助地喊著媽媽。但是媽媽聽不到,只剩下越來越深的夜色把艾薩籠罩。
離別,是成長的近義詞
影片名字的來源是新疆教育版初一年級的一篇語文課文:
「明天,我就要去縣裡上初中了,從此,我就要開始獨立生活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與父母分別,因此,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課文沒有在片中出現,實際上電影並沒有去刻意渲染這種離別,但離別卻在影片中接踵而至。
先是艾薩的哥哥離開家上大學去了。
接著艾薩的媽媽被送進了養老院。
沒過多久,就連凱麗也要離開。
轉眼間,與夕陽交界的沙漠地平線上,只剩下孤獨的牧羊少年。
導致凱麗與艾薩離別的,則是凱麗越來越差的普通話成績——從35分到20分。凱麗怎麼也學不好普通話,說起維語來連珠炮似的小精靈,說起普通話來卻沒有一個字的音在調上。在家長會上,凱麗和媽媽都被老師嚴厲地點名批評。
雖然有人在看過電影後指出,現在的新疆不可能還有三四十歲的中年人不會說普通話,但對於在維吾爾文化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來說,漢語確實是一種異質文化。
「等我長大了,可以做老師,做科學家……科學家是什麼?」凱麗一字一頓地讀著新課文,「科學家」這個詞彙對她來說過於遙遠。不僅如此,平時唱起歌來眉飛色舞的她,在課堂上跟老師一起讀《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的時候,不僅面無表情,吐出來的普通話仿佛一個壞掉了的複讀機。
凱麗學漢語的難度,不亞於師資匱乏的偏遠山區小學生要適應全英文教學。
為了讓凱麗說好普通話,凱麗媽媽決定全家搬到木庫,讓凱麗上語言學校去。她要離開一起長大的小夥伴,離開原來的家,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將漢語塞進腦袋,擠進漢語文化的世界,去讀懂「科學家」的含義,用漢語宣誓會好好學習長大成人。
在離家前夜,凱麗沉浸在離別的悲傷之中,問媽媽:「能把艾薩也帶走嗎?把我所有的朋友都帶走,房子也帶走?」而媽媽卻告訴她:「不行的,每個人都要學會告別。」在媽媽的開導下,她畫下了火車,艾薩,房子……所有自己不舍的東西。唯獨沒有和艾薩當面告別。
真正的離別都發生在心裡。或許當凱麗再次讀起《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時,就會真正讀懂「獨在異鄉為異客」,想起艾薩,想起他們一起在胡楊樹下唱的歌,在相似的情感觸動之下,維吾爾族文化與漢語文化終將在凱麗的情感中融合,打破她學不好漢語的桎梏,在文化的異鄉之中,抵達共同的情感歸宿。
艾薩呢?
影片的最後,艾薩在風雪中去找走丟的小羊——那是他和凱麗共同養育的「孩子」,但怎麼也找不到。這一幕和他在夜幕降臨的沙漠中尋找母親的畫面,形成了一種令人心碎的呼應。風雪中的少年,最終在孤獨中長大成人。
成年後,世界總是與我們擦肩而過。在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軌跡上,很少再為任何風景駐足停留,很多人已經對離別「脫敏」。也許你我曾是艾薩,也曾是凱麗,而那隻迷失的小羊,也走丟在了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