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的詞在宋朝算什麼水平?
這實際上就是問柳永的詞在整個詞牌史上是什麼水平。
評論一位詩詞家是有兩個角度的。一個是從文學藝術角度來看,另一個則是從詩詞史的角度來看。
很多詩詞大家在藝術上登峰造極,同時也改變、發展了詩詞的走勢;但也有一些人在詩詞史上可能很關鍵,卻在藝術上未必衝頂;更有一些人在藝術上造詣非凡,卻不見得對詩詞的發展做出多大的貢獻。
這兩個方向其實並不相悖,只是偏重不同而已。
一個好的詩詞藝術家總會在客觀上對詩詞史的發展產生影響,只是大小不同而已。
李白是唐詩之頂,但是他於詩歌形態進步的貢獻就沒有杜甫大。
在宋詞領域,辛棄疾作品的藝術成就可以說是集前人大成,融會貫通,一氣行之,其他人難以匹敵,但是他於詞牌這種體制的發展並沒有什麼突破。
唐詩中上官儀、宋之問、沈佺期詩名遠沒有李白、杜甫、王維大,但他們是格律詩成型的關鍵人物。於藝術上次之,於詩詞史上地位卻一點也不輕。
柳永也是這麼一位在詞牌史上相當關鍵的人物。
詞牌在宋朝有三大變革,柳永首當其衝。另外兩人是蘇軾、周邦彥。
他們都是在藝術上成就極高的同時推動了宋詞的發展。
柳永打開了詞牌小令的體裁限制,開創了敘事寫景類的慢詞長調;蘇軾則以詩入詞,拓寬了詞牌的書寫對象,讓詞牌從根本上飛躍,成為能和詩對抗的文體;周邦彥則集中歸納制定了詞牌名、體式,在格式上大成,被稱作「詞中老杜」。
這三個人在詞牌史上都非常重要。但是單論詞的藝術成就,不說辛棄疾、李清照,在這三人裡面,柳永是排在最後的。
不過即使最後,也是第一梯隊的最後,就好像盛唐詩歌第一梯隊,李白、杜甫、王維。誰敢說王維的詩水平不行?
至於說「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這個只能夠代表他作品的傳唱度,並不能代表他真實的文學水平。
柳永的文學水平是高的,但並非是那些流行歌詞為他取得的地位。
這個也好理解,就好像唱爛大街的「兩隻蝴蝶」吧,或者其他爛俗歌曲,包括現在的抖音神曲,只怕傳唱流行早就超過了「凡有井水處,皆能歌柳詞」,畢竟現代網絡傳播速度比千年前快了無數倍。
但你能說「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代表了現代詩歌的文學水平嗎?
有正常認知的人都會笑掉大牙。
要討論柳永的文學水平,是肯定要自動屏蔽掉為他帶來名聲的花街柳巷低俗作品的。
我們從小讀書學到柳永的詞,都是精挑細選之後的作品。實際上柳永的詞有很大一部分相當豔俗,畢竟紅粉堆裡出狀元,你就算有這水平寫,別人沒這水平聽。
柳詞人要吃飯的,而且錢給得多,就把請他寫詞的美女名字寫進詞裡去,就好像今天做的收費文案廣告一樣。
才華再好,畢竟只是個勾欄廣告。
所以李清照說柳屯田的詞,雖然為「新聲」——這是指他為詞牌的體裁和寫法做出了開拓貢獻,但是「語出塵下」——寫的東西太俗了,簡直有些汙眼睛。
能夠體現出柳永真實文藝水平的,主要是他的羈旅詞。
比如《雨霖鈴》之類的,這也是我們初高中時期學過的柳詞之一。
這與他的生活有關。
柳永寫了首《鶴沖天·黃金榜上》,自稱「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
這首詞是他不第後的憤懣自我消解,卻因此被皇帝給記在心上,以後只要看見他上榜就勾掉了。
當然更主要的原因可能還是因為他混跡歡場,豔名遠播,覺得他品行不端不足以出仕。
這個時候他還叫柳三變,排行老七,又名柳七郎。最後不得不把名字改成柳永,才矇混過關,進入仕途,成為「屯田員外郎」,所以又稱柳屯田。
但是他的前半生都是在青樓裡度過的,甚至因為皇帝讓他去「淺吟低唱」,便自稱「奉旨填詞柳三變」,也算是借風炒作的高手。
正因為這種奇特的際遇,他無法在仕途進取,作為官二代的柳七郎,又不缺錢,那就到處旅行散心。
每到一個地方,就憑藉著在都城打出來的名聲,去結交青樓頭牌,為女將們寫新詞。
用今天的話說,那是憑著幾兩墨水,騙財又騙色,女子們還心甘情願。因為大名鼎鼎的柳三變肯為她們寫帶入名字的新作,意味著她們的價碼直接飆升。
在這樣的到處遊歷、留情、寫作中,柳七郎經歷了一場又一場戀愛,寫下了一首首動人心扉的纏綿作品。
但是咱柳哥兒是無比清醒的一個人。
他為每一個美女寫作,但是從來都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他一個人來,他一個人走,口裡婉轉纏綿,腳下走得比誰都灑脫。
我們看他的作品,有大量送行流淚的詞作,但是遍覽《樂章集》,就會發現不管文字裡感情多麼深,他都是一個人在旅途中。他從來沒有讓誰黏上,脫不了身的。
這樣的花叢王者,在一個人的旅途中,雖然灑脫,肯定是寂寞的,而且他是個才情極高的文人。再加上當年的行程,多走水路,在漫長的旅途中,不用為了稿費寫詞的時候,他的作品,就帶入了情感、身世、鬱悶,從單純給歌女演唱而娛樂,轉變為抒發個人情懷的作品了。
這種作品,才是柳永真實文學水平的體現。
《雨霖鈴》,就是這種作品,屬於柳永最上乘、最有代表意義的作品。
雨霖鈴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裡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應該沒必要賞析了吧。
總之,柳永詞的水平和特色,就在這首詞裡面可以找到。
柳永對詞牌發展的貢獻超過了他對詞牌文藝水平的提升。
因為婉約派雖然分為雅派(晏歐派)和俗派(柳永),但是婉約一直是詞的基本特色,並不算新鮮。而將詞寫得婉約而不俗氣,才是清派詞人(晏歐、秦觀、李清照、姜夔、納蘭性德)一脈相承,甚至整個詞牌史都是婉約為主,也就人才輩出,各有勝場。
但是這些人對詞牌都沒有推動,如果沒有柳永的話,慢詞、長調的誕生只怕還要晚很多年。周邦彥、吳文英、姜夔這些格律派詞人的藝術水平也就未必能在前人肩膀上走得更高。
柳永的藝術水平雖然在婉約俗派中穩拿第一,但天生缺乏政治視野,讓他的作品無法與蘇軾等人匹敵,更不要說和經歷了戰爭洗禮的李清照、辛棄疾來比較。
從氣勢上,天生就短了一頭。
柳永在宋詞中大概就是這麼個位置。流俗婉約派第一,但從宋詞整體來說在第三、第四的樣子,不過還是在第一梯隊裡面。
我們能稱他為「一流詞人」,但不能加上「超」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