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Xiexc 丨視覺小楊桃菌
編者按:在做建築的過程中,斯蒂文·霍爾始終追求著建築與哲學的連接。霍爾位於繁華紐約和靜謐萊茵貝克的兩個工作室,構成了怎樣的奇妙感官世界?每天早起作畫的習慣和對手繪的堅持如何「激活了大腦」?他的「抽象之旅」來自哪裡,又將通往何處……以上問題都將在本文中一一揭示。
作者丨尼娜·斯特裡茲勒·萊文 Nina Stritzler-Levine
中文翻譯丨曲鴻
中文校對丨LM、Xiexc
本文收錄於《城市·環境·設計》(UED)120期《斯蒂文·霍爾:建築詩人》專輯。
"Our aim is to realize space with strong phenomenal properties while elevating archtecture to a level of thought."
「我們的目標是將有力的現象學的屬性在空間中實現,同時將建築提升到思想的高度。」
—— Steven Holl 斯蒂文·霍爾
1996 年,當霍爾在寫下這樣的聲明時,他不曾想過這一深受現象學啟發的目標能夠在全球建築實踐中盛行不衰。所謂現象學的屬性,即能夠被所有的感官所感知,這也是霍爾在聲明中設立的做建築的標準。霍爾試圖通過塑造各式各樣的建築條件來增強感官體驗:建築物在景觀中的布局、空間和自然光的交織輝映、對於樓梯和斜坡這些看似普通的設計元素的精心組合。為了追求聲明中現象學的目標,他精心編排著思想與現象、大腦與感官的融合。
霍爾的不懈追求與他做建築的方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這種方法的基礎便是繪圖——而且幾乎全部是手繪。阿爾貝託·佩雷斯·戈麥斯認為,「負載價值的表達工具是構建和實現建築的基礎。」[1]霍爾選擇手繪正是如此,他最經常用水彩在標準的5×7英寸(約12.7×17.8釐米)的筆記本上手繪。這讓人聯想起勒·柯布西耶,他的作品眾所周知,且他也有每天早起作畫的習慣。霍爾同樣也是用繪畫作為每一天的開始。他用水彩筆的筆觸,將一個個構成靈感在紙上呈現,而他的建築思想也隨之鞏固。水彩能夠渲染出帶有蝕刻感的色彩以及不同透明度的變化,或許最能表達感官體驗和空間具象,而這正是霍爾想要達成的目標。
斯蒂文·霍爾,《獵人角社區圖書館兒童圖書館》,紐約市皇后區,c. 2010,紙上水彩
霍爾遵循的做建築的方法有兩種交互的循環。[2]第一種是採用直觀思維、手、眼——將構成靈感和對建築條件與元素的組合跟項目聯繫起來;第二種是工作、繪圖、文字——這賦予了語言特權,使語言不僅能被用作溝通,還是一種思想的表達方式。與建築呈現的常規形式和特點截然不同,在霍爾的繪畫中,室內空間是一系列物體的陳列,甚至人也包括其中。另外,霍爾的畫作中還有很多草圖,作為一種表達建築思想的特別的方式。正如基斯·奧巴恩所解釋的:草圖是一個想法如何被構思成型的證據。草圖並不是想法本身,而是它的模型,旨在闡明想法的組成和特徵。它是交流溝通的一種形式,它可以加快事物發展的步伐,或者幫助這一想法為思想者所用,使之得以發揮功能和不斷發展,同時使這一想法有更多可能傳遞給更多的人。[3]
在霍爾的幾幅畫中,一些配有文字的草圖單獨出現。[4]表面上,霍爾畫這些畫是為己所作,而不是為客戶或者項目團隊中的其他建築師,但這些草圖對他的總體目標有特殊的意義。這類草圖為特定項目確立了指導概念,更重要的是,他們顯示了建築條件是否能夠達到現象學理論的目標。舉例來說,霍爾在圖中柱形的高級研究所字樣旁標註了「尚未確定」,因為在不夠完整的狀態下,他不知道該空間是否能夠實現他所追求的現象學特徵。
斯蒂文·霍爾,《概念與現象II》,n.d.,紙上水彩
在霍爾所從事的當代建築專業領域中,繪畫的潛力已得到了充分的挖掘。然而,在建築這項有幾百年歷史的實踐中,電腦卻是如今最主要的使用工具。丹尼爾·利伯斯金德是嘗試從手繪轉向計算機渲染的先驅。已故的扎哈·哈迪德或許是在計算機渲染這種表現方式中最著名的和最有天賦的創造者。安東尼·維德勒認為,凡是遵循這種建築方法的建築師都「諷刺性地有一種共同的認知,即比起任何情緒化的表現形式,他們更傾向於某種強加的、有意識地進行歪曲的機制。他們的繪圖很冷峻、硬朗,有黑白分明的草圖,或其他實用的形式。[5]以上描述的方法與霍爾的繪畫方式和內容截然不同。霍爾背離了維德勒所說的,本質上是如今規範實踐的方法,並繼續堅持手繪作畫。霍爾並不是唯一這樣做的人。例如,弗蘭克·蓋裡的建築實踐也是基於手繪之上。[6]
和霍爾一樣,他在手繪的同時也將建築概念化,但二者的相似之處也僅限於此;霍爾和蓋裡之間的差異,與霍爾和使用電腦作畫的建築師之間的差異同樣根深蒂固。這兩位建築師的截然相反的目標體現出分明的界限。蓋裡會先在紙上用墨水畫出抽象的結構和密集的輪廓,接著事務所的其他建築師同事會根據這些輪廓進行推斷,然後再用電腦繪製出效果圖。對於蓋裡,繪畫僅僅是他創作建築形式的初始步驟。
反觀霍爾,繪畫就是他描述物理空間中的情感表現主義的方式,這是維德勒所說的,那些使用電腦繪圖的建築師們一貫反對的。霍爾通過繪圖來創造,在此基礎上擴展出一個特定的思想體系,來指導他建築項目中每個複雜的階段。事實上,霍爾認為計算機阻礙了建築思維,特別是在項目的概念成型階段。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反對科技。相反,霍爾在他的許多項目中都充分利用了技術的潛力。他擔心的是認知的脫節,在他看來,這才是用電腦繪圖而不用手繪帶來的後果。他堅持手繪的首要目的是「激活大腦」——刺激能夠增強創造力的神經突觸。[7]
斯蒂文·霍爾,《富蘭克林和馬歇爾藝術學院》,賓夕法尼亞州,蘭卡斯特,2016 年,紙上水彩
斯蒂文·霍爾,路易斯藝術中心音樂舞蹈教室,新澤西,普林斯頓大學,2012年,紙上水彩
霍爾於1976年離開他的家鄉華盛頓州,抵達了紐約市,並於次年開始了他的職業生涯。眾所周知,即便在紐約市經濟嚴重低迷期,他仍然下定決心創辦和維持一個思想驅動型的建築事務所。[8]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後,直到在1993年贏下了赫爾辛基當代藝術博物館(命名為「交織」,芬蘭語翻譯為「Kiasma」)的競賽,他才如願設計了他的第一座大型公共建築。[9]在此之前,霍爾也有足夠多的項目來讓他的小事務所維持運轉。霍爾的一位健談的老朋友、已故的萊伯斯·伍茲總結得好,他說:「霍爾為了實現他對建築理念的追求,他對客戶要求嚴格,並毫不妥協,這使他在建築職業生涯的頭25年中都無法取得什麼建樹。」[10]
與此同時,霍爾在其他並行領域也有所成就。早期,他創作了一些富有遠見的項目,其中最著名的是布朗克斯體育館橋和城市邊緣項目。由於他缺乏適合傳播建築思想的渠道,霍爾在1978年與舊金山的書商威廉·斯託特共同創辦並出版了《建築手冊》雜誌。這本雜誌使霍爾多產的建築設計作品得以露面,也給了與他同一代的其他建築師一個展示的出路。[11]作為一名建築師新秀,霍爾也開始帶設計工作室課程,並最終取得了哥倫比亞大學建築學院的終身教職——這得感謝詹姆斯·波爾謝克,哥倫比亞大學建築學院當時的院長。最近,霍爾通過教授他的第一個建築史和理論的研討課,展示了他把建築教學當作一種理論探索實踐的熱忱。在研討課上,他鼓勵學生們徒手繪圖,並把自己想像成想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和勒·柯布西耶那樣的建築大師。[12]
1989年,當紐約市當代藝術博物館舉辦「艾米利奧·安巴斯、斯蒂文·霍爾:建築學」 展覽時,霍爾獲得的認可度和聲望與日俱增,這已是顯而易見的了。[13]如今,相對來講,藝術館為新興建築師舉辦展覽已經很常見,但在當年,獲得這樣的機會卻不容易。那項展覽主要關注的是霍爾的委託項目,以及一部分競賽項目,比如柏林的美國紀念圖書館改造項目。當時擔任《紐約時報》建築評論家的保羅·戈德伯格在一篇評論中堅稱霍爾的作品「觸及了我們最深的情緒和感受」。霍爾不僅僅是一位極具天賦的建築師,他還是一位「深切關注如何將建築體驗中最深刻、最有力量的感受服務於滿足社會和城市需求的建築師。」[14]
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獵人角社區圖書館,紐約市,2017年
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模型》,獵人角社區圖書館,紐約皇后區,2010年, 木、軟木和丙烯酸,及鋼絲絨
多斯基美術館的「斯蒂文·霍爾建築創作」展覽總共包括11個項目,其中大部分都要到2019年才完成。戈德伯格認為,這一組成熟的作品中體現出的關切和宏大的目標,早在霍爾在十年前的作品中就已經顯現出來了。而現在所涉及到的地域和方案的多樣性卻要大得多。[15]今天,正如人們所想,對於一個仍不願接受有損他目標和感受敏感性的工作的建築師來說,職業挑戰仍然存在。對霍爾來說,最大的挑戰就是在成功面前忠於自己的信念。來自全球不同行業的客戶都在找他,希望能夠在建築中實現理念上的深度,而這種理念的深度,曾一度是霍爾職業生涯前期吸引公共委託項目的阻礙。
羅賓·皮戈特近期接受在採訪時表示,霍爾正在培養一種特殊的客戶與建築師之間的關係。皮戈特與霍爾都是賓夕法尼亞州蘭卡斯特市的富蘭克林和馬歇爾學院藝術樓項目的團隊負責人。在皮戈特的描述中,與一位「精通視覺藝術」的建築師(指霍爾)合作的好處在於,他能突破行政人員和教職工的思維邊界,使建築不僅僅成為更好的設施。霍爾建議富蘭克林和馬歇爾建築項目團隊「重新組合各學科,並創建一個鼓勵不同學科師生之間互動的視覺藝術中心,而不僅僅只是一個藝術樓。」最重要的是,皮戈特十分欽佩霍爾對校園和場地進行的細緻的調查和研究,特別是針對獨具特色的樹木和景觀。早期的草圖展示了霍爾如何改變幾何圖形的方位以強調樹木並捕捉光線。[16]
斯蒂文·霍爾,《發光的頂蓬》,休斯頓藝術博物館,德克薩斯州,2012年,紙上水彩
霍爾這種鼓勵客戶思考的做法已超出常規程序,體現出了一種我稱之為霍爾的宏觀目標的思維。在這個案例中,霍爾所創造出的空間被他描述為「社會冷凝器」,這是俄國建構主義話語中的一個術語。在富蘭克林與馬歇爾溫特視覺中心項目中,他創建了不同學科師生可以自由互動的社區空間,並且物理空間的形式會鼓勵這種跨學科互動。收錄於本輯的路易斯藝術中心和獵人角社區圖書館的空間構思,也具有與之類似的空間或社會理念。[17]
眾所周知,手繪水彩畫是霍爾做建築的基礎。接下來,我將詳細地介紹幾處霍爾作畫的具體地點,以及被他稱為「抽象之旅」的做建築的方法——上文提及的霍爾創造建築的交互循環場所就在這「抽象之旅」中。霍爾不尋常的工作場所是他「承載價值」建築思想的誕生地,它們一個在曼哈頓中城,另一個在位於紐約市以北兩小時車程的哈德遜河谷的萊茵貝克,這兩個工作場所,或者說兩個藝術工作室,就是這位建築藝術家的能指。[18]
凱利·迪安·卡索的《與土地聯合:哈德遜河谷傳統與斯蒂文·霍爾的建築》為霍爾的建築以及其與哈德遜學派著名藝術家們的聯繫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思考。卡索將霍爾置於藝術家的傳統中,認為他也像那些藝術家那樣,與哈德遜河谷令人敬畏的自然景觀有著深厚的聯繫。霍爾在哈德遜河谷已居住了20多年之久。
斯蒂文·霍爾位於紐約的建築事務所,位於西31街林肯隧道和曼哈頓第10大道的多個出口和入口通道中間。二十年前,當霍爾從紐約下城區的哈德遜街搬到那裡時,周圍大部分建築都還是廢棄的工廠,那種在交通樞紐周圍常見的破敗衰頹也隨處可見。今天,在位於第10大道的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附近,有一塊被稱為哈德遜鐵路公園的罕見空地,紐約歷史上最雄心勃勃的城市設計項目正在那裡如火如荼地進行。[18]
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室內景觀,紐約州紐約市,2017年
斯蒂文·霍爾工作室南向室內景觀,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紐約市紐約州,2017年
霍爾工作室北向室內景觀,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紐約市紐約州,2017年
現如今,成群的行人在第10大道匆匆而過,躲避著出入隧道的車來車往。與正在拔地而起的豪華摩天大樓相比,它們顯得如此渺小。[20]作為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的一名訪客,在這快速變化的城市景觀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外面嘈雜的噪音與室內安靜卻顯得活躍的辦公場所形成的鮮明對比。這樣一種可感知沉默的空間與樓下街道的躁動截然不同,令人感到一種欣慰和放鬆。
在辦公室遠離入口處的西南角是霍爾的個人辦公空間,它與可容納約50名建築師的開放式辦公空間戰略性地分開。它和隔壁的會議室是辦公室單獨有門的地方。霍爾把這些門當作揭示他建築實踐的物質性的原型和精妙的懸掛機械和擺件來設計,並遵循著他欽佩的建築師,特別是阿爾瓦·阿爾託的傳統。這些建築細節和醒目展示著的模型喚起了工作室的實驗精神。霍爾用建築模型來激發靈感,這些模型是他用不同材料和不同建造方法的實驗成果。手工和技術的二分法是霍爾建築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這種二分法在霍爾在辦公室開放空間的模型製作區域展現得淋漓盡致。這裡大多數模型都是半成品,在沒找到解決設計問題的方案之前,它們都需要經過多次手工打造和返工。另一些則是由3D數碼印表機製作出來的完成品。
回到霍爾僻靜的工作空間,這裡生動地展現了手工和技術二分法在項目最終設計階段完成結合的過程。法語詞彙「Atelier」意為藝術家工作室,最適合用於描述這個辦公空間。這也是最著名的建築藝術家勒·柯布西耶用來描述他辦公室的詞彙。[21]這間工作室是他的形式靈感浮現的地方,這些靈感賦予了功能以形式,反過來又為功能所塑造。一進入霍爾的工作室,就會從巨大的落地窗中看到曼哈頓市中心廣闊而奇特的景色。除了遠處隱約可見的新世貿中心外,構成曼哈頓標誌性天際線的標誌性摩天大樓卻大多不見影蹤。從辦公室裡窗口看到的建築都很低矮,比第10大道附近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要低得多。
斯蒂文·霍爾,水彩木屋,紐約州萊茵貝克,2017年
溼漉漉的陽光灑滿整個空間,照亮了辦公室陳列的各式物體,其中絕大部分是陳列在窗前架子上的建築模型。數字印表機製作的建築模型有著透明的表面,在窗外的天際線映襯下格外醒目。一個地球儀也放在那裡,或許是為了準確顯示霍爾的建築在四大洲的位置。建築書籍整齊地排列在牆上或是窗下的書架上,這是霍爾在辦公室裡的幾個小型圖書館中的一個,這些書籍給霍爾的研究帶來很大動力。霍爾在藝術和建築史中發掘新的想法。從米開朗基羅到馬列維奇,當前陳列的書籍都是霍爾思想所參考的先驅。
對於霍爾藝術家工作室的意義和定位的理解,最好是從工作室的另一側來看。霍爾在北側的一個專門為手工作畫設計的桌子上工作,簡單明確。電腦——當今建築界無所不在的工具,包括霍爾辦公室裡的其他建築師也在使用,卻不在霍爾的工作室裡。筆尺和其他傳統的繪畫工具整齊地擺放在罐子中,等待著被使用,就和那已被打開、久經磨損的水彩盒子一樣,成為這位建築藝術家必不可少的工具。在桌子上方、房間北面的牆上有兩個書架,上面擺滿了素描本,有些放在了檔案盒裡。當霍爾為當前的新項目繪製概念圖時,他會去參考這些早期的草稿;它們被存放在手邊隨時被使用,用於參考過去的概念想法,如圖書館的書。這些圖紙都是屬於他自己的建築歷程中的時刻,給當前的作品提供借鑑。新項目以及尚未完成項目的照片、公文和圖紙被整齊地釘在桌子上放的展板上,如同精心布置的拼貼畫。
當我漫步於霍爾事務所的主要開放空間,看到建築師們在電腦工作檯上正在進行的各式各樣的項目時,我才意識到手稿對於霍爾做建築的過程是多麼重要。在一位建築師的工作檯上,有6幅水彩草圖貼在兩臺電腦屏幕的底部,這位建築師正在為中國臺灣金寶山公墓的凱旋閣繪製軸測圖紙。這種從水彩畫到計算機渲染的轉變手法,把霍爾事務所做建築的方式與全紐約、甚至是世界各地其他的建築事務所都區分開來。
建築師雅各布·明戈蘭斯·阿倫茨的在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裡的桌位,及中國臺灣金寶山公墓凱旋閣建築繪圖,2018年,雅各布·明戈蘭斯·阿倫茨攝
其他建築事務所都遵循著規範、甚至可以說有點死板的方式,即直接在電腦上進行製圖工作。我立刻明白了,這種轉化不僅僅是表象的外推。霍爾開創的的這種從概念成型階段到建築設計階段的轉化是一種想法上的轉換、一次本體論的旅程。製作電腦效果圖的建築師必須先理解霍爾希望水彩畫中的特定表現最終如何實現為建築,然後再去執行。這就是水彩畫中所設想的現象空間的意義、情緒和靈魂的轉化時刻。[22]
另一種與之相關的從藝術實踐到建築的轉化,發生在霍爾位於萊茵貝克的工作室裡。這是一個完全私密的地方,能夠不受外界幹擾地繪畫。實際上,霍爾在萊茵貝克的家裡有兩間工作室。在房子二樓的那間和紐約市區的工作室一樣,有一扇大窗戶,但是窗外的景色卻是圓湖湖景。另一個在家中的工作室,霍爾稱之為水彩木屋,離圓湖更近。我想像在這個湖邊空間裡,「做建築」本身也成為了一個感官體驗的世界。
在這裡,在樹叢圍繞和波光粼粼的湖面旁,霍爾能更好地想像建築的感覺、氣味、甚至是味道,以至於可以在腦海中清晰地看見建築。這個工作是室是霍爾所說的目標的代表——戲劇表達。萊茵貝克這座房子也是一個實驗室,一個新想法的孵化器。霍爾設計了房子的每一個結構:家中的工作室、水彩小屋和房子邊舉辦當代藝術展覽的『T』空間。[23]霍爾已經把萊茵貝克的這座房子變成了一個露天劇院和文化中心。
斯蒂文·霍爾,「內部的探索」,室內景象和周圍景觀, 紐約州萊茵貝克,2016年
斯蒂文·霍爾,立方體小屋,紐約州萊茵貝克, 2017 年
斯蒂文·霍爾,冷夾克,紐約州萊茵貝克,圖片由蘇珊·威茲提供
斯蒂文·霍爾,『T』 空間,紐約州萊茵貝克,圖片由蘇珊·威茲提供
在這處場地,霍爾還進行了其他三維空間的實驗,比如構思、製作並安裝雕塑。他從2012年開始創作這些雕塑作品,其特別之處在於,它們從來沒有參與霍爾建築作品中的從抽象概念階段到設計階段的過程。霍爾畫的只是形式,而雕塑則是在其他地方完成的。由此可見,繪畫對霍爾的雕塑實踐也至關重要。
雕塑也可以作為建築創作的轉化點,這點我們可以從霍爾的「內部的探索」項目中看出,這是霍爾和薩切裡亞合作設計的,位於房子的街對面空地的一座具有實驗性質的客房。他們購置這塊土地來蓋起房子,以此來保護自家30英畝的土地財產免受商業開發的破壞。在霍爾紐約市的辦公室中,建築師們的工作是研究如何將霍爾的手繪圖稿中體現的思想,轉化為計算機效果圖和模型。「內部的探索」的靈感來源於繪畫,並向雕塑轉變,再具體地呈現雕塑向景觀中的建築轉化的過程。
1999年,霍爾開始把建築作為景觀中的雕塑來思考,當時他正在做密蘇裡州堪薩斯城的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的擴建項目。他以高度實驗性的、甚至有些大膽的方式贏下了那個項目的競賽,他偏離了給原有建築增加一個直接相連的側翼來解決功能需求的做法。相反,霍爾將該項目視為「融合景觀和建築的新法例」。
斯蒂文·霍爾,《內部的探索學習模型》,2015年,紙上水彩
新的空間被設計成了「散落在雕塑花園的景觀」中的玻璃鏡片。霍爾希望遊客能夠擁有「被賦予了新的景觀和局部景觀」的體驗。他創造了「不同變換的視角一組序列……景觀與建築的融匯空間」。[24]霍爾用兩條交織的虛線把這組景觀—藝術—建築的序列畫成了一幅示意圖。霍爾在《視差》一書中發表這幅圖不久後,他把它與羅莎琳德·克勞斯在她經典論文《在延伸領地中的雕塑》中用來闡釋雕塑、景觀和建築之間聯繫的一幅著名圖像相比較。[25]這兩幅圖並列類比引人深思,霍爾似乎在表明,就像克萊斯一樣,他也在重新定義建築、雕塑和景觀之間的關係,並將建築重新定義為一種雕塑實踐。
做「內部的探索」這個建築的過程,進一步證明了霍爾對於建築、雕塑和景觀之間關係的重新定義。這座建築靈感是一次完整的「抽象之旅」,而這個靈感最初就是以雕塑形式出現的。霍爾和薩切裡亞把引導這座房子創作的一系列雕塑稱之為「內部的探索」。與其他在萊茵貝克房子裡的抽象雕塑不同,「內部的探索」成為了一種真實的存在。換句話說,這一系列雕塑最終成為了建築。房屋內部開放式的幾何體相互作用,就是從對「內部的探索」系列雕塑的學習到建築的概念轉化。房子通過寬敞的開窗連接到室外景觀。房子的一邊望向茂密的森林,霍爾和薩切裡亞在窗前的地板上安裝了玻璃,以提高光的反射性,把自然的生機引入室內。
在「內部的探索」中,霍爾和薩切裡亞展現出的光效應在創造「有力的現象學屬性」空間中至關重要。這種光效應也在霍爾一系列不同的項目中以不同維度出現,這些項目構成了霍爾當前作品的主體。在萊茵貝克,空間和光被雕刻出來;在休斯頓美術館,光線透過屋頂穿過室內,塑造出看似在發光的頂蓬。在馬拉威圖書館和魯賓斯坦社區高等研究院,光線透過被霍爾稱為「湧動的屋頂」,在室內迴蕩共鳴。
從雕塑到建築再到景觀的概念轉換,在位於華盛頓特區的約翰·甘迺迪表演藝術中心擴建項目中得到了進一步明闡釋,該藝術中心被霍爾構思成為了三個白色的混凝土展館。這些展館在景觀中的物質性和位置布局都與霍爾設計的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項目非常相似。在與理察·塞拉最受好評的作品之一「Shift」相比,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這些展館的建築形式。在1970到1972年之間,塞拉在加拿大國王城的一片開闊的空地上安裝了「Shift」,它由六個巨大的混凝土塊組成,以鋸齒狀般曲折的形態向外延伸,嵌入在土地中。
如羅莎琳德·克勞斯解釋的那樣,「Shift」在景觀中的特定的位置布局是受到了法國哲學家莫裡斯·梅洛-龐帝(他是霍爾最欣賞的哲學家之一)的現象學思想啟發。[26]塞拉「Shift」中六個混凝土塊在景觀中嚴謹的布局方式來源於一個現象學觀點,即當身體在空間中穿梭運動時,人的感官體驗也會隨之增強。塞拉在雕塑和景觀之間創造了一種體驗,這種體驗要求身體處於運動狀態,從而將其完全帶入視野。甘迺迪表演藝術中心擴建部分與「Shift」鋸齒狀的形態相呼應,目的是希望身體在建築和周遭景觀移動時,人感官體驗能得以增強。
斯蒂文·霍爾,《空間與自然現象的融合》,魯賓斯坦社區高等研究院公共休息室,新澤西普林斯頓,2015年
霍爾再次用相互交織的虛線畫出示意圖,就像他為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所作的那樣,使人想起了「運動中的身體」在他目前的幾個項目中的體現。魯賓斯坦社區高級研究院公共休息室的概念示意圖叫做《纏繞,捲入》,清楚地表達了霍爾持之以恆的目標,即創造「有力的現象學的屬性」,它圍繞著平面圖手繪圖紙的文字和圖像,並結合起來表達了一個核心思想;精心設計的建築條件和元素創造了空間與自然現象的融合。
行走在圖紙上用纏繞的虛線標出的、被霍爾稱之為「學者之路」,意味著著身體在室內空間穿行,人們可以從窗戶向外眺望水池及遠處更多耳朵景觀。霍爾還展望了這所研究機構的使命,設想它將把科學、數學、人文和藝術聯結起來——這個使命在同一幅畫的示意圖中以交織的線條表現出來。「自然」這一詞寫在水洗的藍色背景上,跟平面圖中水池的顏色相同,這表現出運動中的身體和跨學科的知識流動之間互動聯繫的體驗。
儘管先前提到過的哈德遜鐵路公園的在建項目正在曼哈頓西區開創一片嶄新的天際線,但霍爾的關注焦點卻轉向了紐約市的其他地方。[27]在紐約皇后區東河的對面,霍爾在紐約市的作品中最大、最複雜的建築所強調的水平形態,在沿河建築及在其背後的高層建築的映襯下凸顯了出來。這座圖書館所彰顯的雕塑形式與唐納德·賈德的極簡主義雕塑有著某種相似性。在霍爾訪問賈德在德克薩斯州Marfa的家和工作室時,他曾以賈德的作品作為他的繪畫主題。作為一座chantier(法語詞,描述一座建築的形態正在顯現成型的狀態),它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的相互滲透令人驚嘆。霍爾通過從多個不同的角度以分明的形狀將外牆切割進入內部,以達到使空間具有現象學屬性的目的。
斯蒂文·霍爾,Marfa,德克薩斯州,2010年,紙上水彩
斯蒂文·霍爾,《思想的至上主義》,普林斯頓大學路易斯藝術中心,新澤西,2007年,紙上水彩
多年以來,霍爾一直用水彩畫的方式來展示這種切割,創造出他所說的「減去的空間」。這些切割的開口將作為建築基本元素之一的窗戶重新定義。從獵人角社區圖書館東牆切割處的一個有利位置,可以看到河對岸曼哈頓景色,克萊斯勒大廈、帝國大廈和聯合國大樓盡收眼底。在這裡,就像在臺灣的金寶山公墓和維吉尼亞聯邦大學當代藝術中心一樣,各種建築元素的位置布局,尤其是樓梯和斜坡,揭示了霍爾如何精心安排室內空間以提高感官體驗的另一種方式——特別是通過將這些元素放置在靠近窗邊的位置。
霍爾對這些建築元素進行了繪圖研究,這些草圖讓人聯想起皮拉內西(一位18世紀的義大利版畫藝術家)的版畫作品,令人印象深刻。想要了解置身在這些具象空間的潛在感受,請想像一下如今在公共場建築中乘坐自動扶梯的感覺。這就是建築師們所決定的運動中的身體體驗,比如當代MoMA之類的博物館,或是弗蘭克·蓋裡最近完成的巴黎路易威登基金會建築。儘管使用自動扶梯是一種實用的選擇,但使人們在昏暗空間中的狹窄通道中穿行的自動扶梯會扼殺人的感官,而非促進它。恰恰相反,霍爾的做法是通過在窗戶兩側設置樓梯,使自然光得以穿透,以及在巨大的室內空間中設置大幅度的斜坡,霍爾試圖促進突觸的連結——通過意識的驅使,使身體在物理空間中運動。
斯蒂文·霍爾,《公共空間》,維吉尼亞聯邦大學當代藝術中心,裡奇蒙德,2011年,紙上水彩
霍爾持之以恆的目標讓人想起約翰·拉奇曼對法國哲學家讓·德勒茲提出的,如何尋求質疑哲學在當代生活中的意義所作出的解釋,即讓·德勒茲找到了「使互相聯繫的哲學和與哲學相連接的新方法。」[28]作為一名建築藝術家,霍爾也追求著哲學與建築的連接,並視之為一種對當代建築世俗商業化的抵抗形式、一種讓建築更有活力以豐富日常生活的手段。
*文中圖片除特殊標註外,均由斯蒂文·霍爾建築師事務所授權提供
注 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