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愛國,山西省萬榮縣高村鄉北薛村人,1955年生於西安,山西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西安財經大學教授,長期從事教學與科研,曾在諸多報刊雜誌發表過文章,詩歌,散文,小說不等。早年多致力於文學創作,大學任教後主要精力在教學和學術探討。側重於《紅樓夢》與老莊思想研究。
編者按:《槐香四季》是一篇構思巧妙,文筆細膩,形象豐富,感情真摯的好文章。通觀全文,沒有矯揉造作,沒有故弄玄虛,給人一種質樸無華,月明星燦,眉清目秀,碧透澄澈的感覺。作者用他的生花妙筆把上世紀七十年代農村少男少女之間那種朦朧的男女愛,姐弟情描寫得栩栩如生,楚楚動人。好像是姐姐對弟弟的關愛,仿佛是弟弟對姐姐的暗戀。誠如作者所言:「人類的感情生活是極其複雜微妙的,有的可以說清,有的終老一生都難以說清……隨著居住環境的改變,人際關係的易位,生活閱歷的豐富,知識層次的提升,雙方都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量變,而年深日久的量變在不經意間便會發生質變,異化為另外一個自我。時隔多年後,再一次晤面,就會驚奇地發現,往昔的那個「他」或者「她」已經不復存在了,這就是人生。」善哉,斯言!這就是文章的主旨。(本刊編輯:閆景雲)
小時候,我真想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姐姐,可為什麼偏偏就沒有呢?千萬不要以為我是那種怯懦無能的「熊包軟蛋」,需要有人來呵護,我只是說,那種具有血緣關係的「姐姐」與我無緣。
我尊口難開,除了正兒八經的親戚而外,誰想讓我在「爺爺奶奶大伯大媽叔叔阿姨哥哥姐姐」這一大串熟悉而又陌生的稱謂裡做出抉擇、親親熱熱地叫一聲「某某」,我就感到迷茫。所以從小在村裡就落下個目無尊長的惡名。為此常遭父母訓斥:「你那嘴叫驢踢了……」唯獨「槐枝姐」例外。
印象中,槐枝姐大我八歲。但自從我離開家鄉來西安工作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屈指算來,已經三十一年了,想她現在該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吧,唉,真是的,年光易逝,歲月難留啊!
上個世紀70年代,還是人民公社化的時侯,槐枝姐經常和我在一起,刈麥田間你追我趕,打穀場上笑語盈天,棉花堆裡耳鬢廝磨,鋤禾樹下談笑風生,從她那裡我學到了很多知識,懂得了很多道理。那時候還小,看見別的男孩有姐疼,心裡好羨慕,也希望有個姐來疼我,而槐枝姐無形中就充當了這樣的角色。久而久之,我就把她當姐了。
把她當姐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槐枝姐姊妹六個。清一色的「娘子軍」。她排行老大,下面幾個依次是林枝,改枝,改蓮,改花,改靈。除二妹叫「林」外,其他四個都是「改」字當頭。但「改」來「改」去,也沒有「改」變父母親期望生個傳宗接代、頂門立戶的男孩的現實。所以在她這一輩沒有男孩。我們家剛好相反,五個男孩,清一色的「童子軍」。我沒有問過她,也許槐枝姐和我有著同樣的想法,她也從心裡把我當成弟弟,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但不管怎麼說,在我們那一千多口人的村子裡,我和槐枝姐走得是最近的。
槐枝姐姓魏,其父輩是逃荒過來的。我們村有三大姓:孫,李,薛。我姓孫,無疑是這個不大不小的村子裡最有勢力的姓氏之一。「魏」姓在我們村雖然不多,但相較於三大姓之外的其他姓氏來說,還算是勢力最強的一族。何以言之?這源自於他們的居住環境。他們六戶人家聚集在村北後崖上,一家挨一家,相當集中,但院落很小,雖然築起牆來各過各的,但拆了牆其實就是一家人。小時候不懂這些,問大人,大人也含糊其辭不知就裡。工作以後在大學教授民俗學才弄清緣由:魏姓一族本來就是一家人,後來他們的父輩娶妻生子分開過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猜想大概是1938年5月「花園口決堤」之後,他們無處棲身,才流落到此定居下來的。根據1945年12月國民政府深入豫皖蘇黃泛區進行的災情調查結果顯示:「河南黃泛區20個縣截止到1944年底,共淹斃325037人,逃亡631070人。而這631070人中可能就包括槐枝姐他們的父母親。遭天殺的日本鬼子,給中國無辜的老百姓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槐枝姐是我們家的常客。這倒不是因為我們家有什麼稀世珍寶讓她流連忘返,也不純粹是因為我們家有幾本在那個年代被視為「封資修」的破書讓她賞心悅目。她喜歡跟我爸聊天,喜歡聽我爸海闊天空地侃大山。比方說,我爸告訴她,世界上有很多小國還不如我們村大,騎自行車一天就可以跑十幾個國家。這樣的話連我聽起來都覺得是在吹牛,可槐枝姐卻深信不疑。我爸還告訴她,我們家那輛「僧帽」牌自行車就是我爺爺當年從日本鬼子手中奪過來的,都騎30多年了,那飛輪裡面的滾珠還好好的,一粒都沒有換過。其實我都見他換過好幾次呢,但槐枝姐沒有足夠的證據反駁他。我爸繼續信誓旦旦地說,我們村大隊門口那塊碩大無比的石碑就是薛仁貴的墳墓;村西頭那座富麗堂皇的大廟就是貞觀年間唐太宗撥了十萬兩銀子修建的;泰山廟那一大片柏樹林就是為紀念長眠於地下的抗日誌士栽種的,要不然咋叫「泰山」廟呢?毛主席說,人固有一死……有的重於泰山……。這些無據可查、近乎於天方夜譚的稗官野史更是雲裡霧裡,誰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從我爸嘴裡說出來,那就是「金口玉言。」同樣的話,要是出自別人之口,槐枝姐就會說那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因為她知道,我們家雖不是什麼書香門第,但我爸畢竟是從大城市來的,見過世面,有知識,有文化,一定不會胡說八道,也一定不會欺騙她。
槐枝姐喜歡看書。一天黃昏,她到我家借書。我爸說:「我家的書都讓你看完了,沒有了。」她心有不甘:「我不信,肯定有。」「真的沒有了,我還能騙你。」說著我爸就忙著鼓搗他的自行車去了,她怏怏不樂。
我在屋裡聽得一清二楚,急忙跑出來搭訕:「槐枝姐,我爸沒騙你,確實沒有了。」
她一見是我,如獲救星:「你啥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我前腳進門你後腳就到了。」於是站在院子裡寒暄了幾句。
「這樣吧,下個禮拜我拿一本給你看,你也別纏著我爸了。」我討好道。
「那好,什麼名字?」她喜出望外地問。
「拿來你就知道了,保準你沒看過。」我做了個鬼臉,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你一定給我拿來,千萬別忘了。」說完她知趣地走了。
槐枝姐喜歡看書在我們村是出了名的。只要聽說誰誰誰家裡有什麼書她都要借來看。借不到的也要曲裡拐彎託人求情去借。往往某一天不願借她書的人看到自家的書在她手裡拿著,十分尷尬,但也無可奈何。久而久之,見怪不怪,不借她書的人也不臉紅了,她也不生人家的氣,大家相安無事。
並沒有等到下個禮拜,當天晚上我就把書給了她。我知道槐枝姐嗜書如命、如饑似渴、一睹為快的心理,讀書人都這樣,特別是在那個「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年代裡。閆景中學離我們村五裡地。我騎上自行車飛奔到學校,不到20分鐘就把書取回來了,然後胡亂撥拉了幾口飯,謊稱說到同學家有事,瞞過父母,一陣風似地刮到了她家。
「你不是說下個禮拜嘛,怎麼現在就拿來了,槐枝姐驚奇地問,「快讓我看看。」
「不是怕你急嘛!」說著我把書遞到她手裡。
「《戰鬥的青春》,雪克著,上海新文藝出版社出版。」她注視著封面。
「聽我爸說作者真名叫孫洞庭,雪克是他的筆名,曾當過《晉察冀日報》,也就是現在的《人民日報》記者,」我振振有詞地說著,「不過,我還沒看呢,剛從同學手中搶過來的,答應一個禮拜還人家,你趕快看,別借給別人……」
「一個多月都沒見你,問你爸好幾次都說沒回來,學校上課忙嗎?也不來看我。」她打斷我的話,似有不悅。
「剛開學就上孤山野營拉練、搞軍訓去了,今天下午才回來。正琢磨著吃完飯去看你呢,你就來我家了。」我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我說呢,上了高中就把姐給忘了。」說著她端出一盤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脆棗讓我吃。
於是坐下來聊天。她向我嘮叨閭巷間的家長裡短,我向她暢談學校裡的軼聞趣事;她津津樂道小白鴿少劍波的一往情深,我條分縷析林道靜於永澤的勞燕分飛;她讚嘆春來茶館阿慶嫂智鬥刁德一,我褒揚威虎山上楊子榮活捉座山雕;她低吟「清凌凌的水藍格盈盈的天」,我淺唱「人說山西好風光」……;她說得香汗淋漓,我講得激情澎湃。總之,說不完的山清水秀,道不盡的地久天長。根本沒有聽到半夜裡的雞叫。直到她父親催說快四更了,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槐枝姐長得很漂亮,村裡人都這麼說。是不是這麼回事,我也說不清楚。比方說,我愛看戲,使我動心的並不是那些手執戈矛、腳蹬筒靴、扇著帽翅、捋著長鬚的花臉,也不是公子落難、小姐贈金、長亭送別、海誓山盟的戲文,我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臺上的佳人。她們一個個輕拂長袖,緩移蓮步,修眉俊眼,顧盼神飛,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心醉魂迷。可是一看槐枝姐,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我就感到失落。
我整天都希望和槐枝姐在一起幹活,再苦再累也心甘情願。她上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她幹啥,我就幹啥。可兇巴巴的隊長老讓我去挑大糞,我才不幹呢,臭烘烘、髒兮兮的,了無情趣,寧可無工。一轉身,我就跑到槐枝姐那一坨去了,隊長看見,吹鬍子瞪眼訓斥,槐枝姐就去搶白他:「你吃槍藥了,拿小孩子撒氣,在哪兒幹活不都一樣。」
一天,在地裡掰玉米,風颳得很大,我的眼睛裡掉進了砂子,難受地直流淚水,槐枝姐就用她那纖細的手指,輕輕地翻開我的眼皮,嘴巴鼓得圓圓的,往我的眼睛裡吹氣。那時,甭提我有多高興了,巴不得我眼睛裡的那粒砂子總也吹不出來才好呢!
有一年,我得了闌尾炎,疼得直叫喚,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殺豬似的。醫生說要住院動手術。偏偏我父親出遠門不在家,母親又要照看我那幾個吃不上穿不上、離開大人就活不下去的弟妹。沒辦法,只好請槐枝姐照料我。做完手術躺在病床上,槐枝姐餵我飯吃,不住地嘮叨:「燙不燙啊,香不香啊,好吃不好吃啊……」那口吻好像母親哄寶寶吃奶瓶。我原以為她說出的每句話都會驚天動地,誰知同樣俗不可耐。不過我還是十分感激她,那是我一生中最愜意的日子。我真想一輩子都住在醫院不出來該有多好,那樣槐枝姐就會形影不離地永遠待在我身邊,省得我像個對主人忠貞不二的小狗似地整天在她家門口東張西望、轉來轉去的。其實就為了那一瞬間的顧盼,不知浪費了我多少青蔥年華。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們那裡是黃土高坡,出了名的旱塬,一年四季缺水吃,我可沒本事弄那麼多泉水給她喝。後來聽老師講「銜草報恩」的故事,我靈機一動,就跑到孤山上去挖靈芝草。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在懸崖峭壁上找到一棵碗口那麼大、呈紫褐色、有點像蘑菇的草,跑去問廟裡的白鬍子老道,那道人老不說話,問急了,才笑了笑。我如獲至寶,立即送給槐枝姐。她也說不清是不是傳說中吃了可以長生不老的仙草。她爸端詳了半天,才蹦出一句讓我至今想起來都不寒而慄的話:「這是一種有毒的菌類植物,吃了會要人命的。」我恨透了那位老道,原以為他的笑就是「是」的意思,誰知卻是笑裡藏刀。真想立刻上山把他那一把白鬍子揪下來餵狗。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潛伏在深山老林裡的國民黨特務,就像《林海雪原》裡描寫的那個老道一樣。
我天天盼望著村裡放電影,到那時我就會獻殷勤似地搬一條長凳提前兩個鐘頭去佔座,一直等到槐枝姐坐我身邊才心安。1971年春天,村裡放映《早春二月》,說是大毒草,要進行全國性的大批判。老百姓才不管你是毒草,還是香草呢。第二天,大家都說槐枝姐長得像陶嵐。田間地頭,你一言他一語,聊個沒完。我不以為然,仔細觀察,還真是那麼回事——又大又亮的眼睛,又長又黑的辮子,修長的身段,鋤田的時候,一甩一甩的,迷人極了。後來,看《青春之歌》,謝芳飾演的林道靜漂亮極了,我就開玩笑地說:「槐枝姐,林道靜的剪髮頭比陶嵐更加英姿颯爽。」誰知,沒過幾天,槐枝姐就把頭髮剪了,而且穿著打扮酷似林道靜,活脫脫一個「五四」時期的青年女學生。儘管我也很喜歡,但還是為她那兩條留了多年的長辮子感到惋惜,後悔自己多嘴。
「沒關係,你要是喜歡,我再留就是,用不了兩年就長長了。」槐枝姐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並沒有等到那一天,我就離開了村。再也沒有見到那兩條又黑又長、陪伴我度過青少年時代、並讓我心曠神怡的辮子。
1978年3月,我考上大學,村裡人都來道賀,唯獨槐枝姐沒來。那一段時間我忙著走親串戚、和同學告別,也沒顧得多想。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去和她告別,說了些表示歉意的肺腑之語,並將一套託關係走後門新買的豎排版《紅樓夢》送給了她。她下淚了,好長時間無語。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淚,如此地悽惻,如此地無緒,一種莫可名狀的東西在我心中翻騰,我亦無語。最後,她拿出一件剛織好的紅毛衣遞到我手上說:「這是我連續三個晚上沒睡覺織出來的,算是姐的一片心意。你是咱們村這麼多年來第一個大學生,給鄉親們爭了臉,姐沒看錯你,以後肯定有出息。」這話聽起來像是永別似地,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怔了半天,才寬慰道:「你也別太傷感,每年寒暑假我都會回來看你的,給你帶好多好多書……」
我並沒有踐行自己的諾言。千萬不要以為我是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也不要以為我是在有意迴避著什麼。不,都不是。人類的感情生活是極其複雜微妙的,有的可以說清楚,有的終老一生都說不清楚。少年時代對槐枝姐的眷顧、痴迷,甚至於包括愛——假如你那樣認為的話,純粹是一個天真無邪的男孩對長他幾歲的漂亮女性本能的依戀。而槐枝姐對我那種近乎於母愛的照料、關懷,也是一位善良、美麗的知識女性人性的映現。但隨著居住環境的改變,人際關係的易位,生活閱歷的豐富,知識層次的提升,雙方都在悄無聲息地發生著量變,而年深日久的量變在不經意間便會發生質變,異化為另外一個自我。時隔多年後,再一次晤面,就會驚奇地發現,往昔的那個「他」或者「她」已經不復存在了,這就是人生。
我走後,槐枝姐的父母相繼去世,完成了盡孝的責任和義務之後,她便跟隨丈夫住到了縣城。平常很少回家。我雖然每年都回家探親,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總也見不著。聽母親說,她丈夫是縣委辦公室秘書,人長得好,也能幹。多年以後,母親來西安和我拉家常,東一句西一句,斷斷續續,零零碎碎的,我從中捕捉到的信息是——槐枝姐的兒女都成家立業了,孫子、孫女都抱上了。姐夫當了什麼大官,常年四季都住在曲沃,很少回村裡來,諸如此類,也不知是真是假,我沒多問。
去年搬家,無意中看見槐枝姐送給我的那件紅毛衣,儘管破舊不堪,但那是槐枝姐親手為我編織的,「線是相思針是情」啊!三十多年前的往事像煙雲一樣,婷婷嫋嫋,縷縷絲絲,在眼前升騰,我無法釋懷,連夜賦詩兩首以志——
七律•自長安至曲沃寄槐枝姐(二首)
其一
記得當年壟上飛,
生產隊裡每相隨。
鋤禾碧野千尋色,
刈麥金田別樣輝。
續史英才思惠姬,
羞花麗質戀南威。
目隨歸雁回望盡,
難越關山可問誰?
其二
寄寓長安度夏春,
鄉村每憶共酸辛。
隻身舊院簾櫳暗,
並影新屋書筆勤。
鼠視矮荊難成器,
心儀高樹易凌雲。
相思卌載遙相喚,
獨倚軒窗撫古琴。
我決定無論如何去一趟山西,看看我那多年不見、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姐姐。
2013年07月15日初稿於西安
2019年08月25日二稿於西安
名譽顧問:張平(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副主席);王義堂(原《人民日報》評論部主任)
主 編:孫愛國
編 委:弋黛平、鄧育秦、毛迎春、尚振東、閆景雲、李文曉、李天相、姚旺才、戰繼忠、苗麗偉、潘秀琴、馮保安、楊順來、馮建民、張同燦、方向江、周英苗、解建國、付超、賀菲、衛巍、解國珍、王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