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園路的三鄧傳奇，你知道多少？
你可能以為講的是鄧小平。解放之初，鄧小平確實來過愚園路，和陳毅一起到中實新邨44號中共地下黨上海局書記劉曉家吃飯，想看看長期潛伏在大上海的地下黨人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但這裡要講的不是鄧小平，而是另外三個姓鄧的與愚園路的緣分故事，他們分別是鄧仲和、鄧葆光和鄧演達，今天先講鄧仲和。
（一）鄧仲和：歷盡劫波仍風光
一個作者把他伯父口述的這個真實故事記錄了下來。這個老闆就是當年被《歷代名商》評價為「唯才是舉，任人唯賢」的鄧仲和。
關於鄧仲和其人，儘管他1983年才去世，時間離我們並不遠，但網絡能查到的資料很少，更不用說照片了。幸虧在文史資料存稿中找到一篇文章，算是記載最完整的，鄧仲和祖籍江陰，出身商人家庭，但父親病逝後家道中落，輟學的鄧仲和遂由哥哥攜至上海當學徒，當時上海洋行眾多，鄧仲和發現洋涇浜英語也能派上用場，便不賭不玩，不為花花世界所動，抽空自學英語。這與坊間傳聞鄧仲和曾豪言要買下整個九層樓的西園公寓來給他的大小老婆住似有牴牾。可能只是一個玩笑，但可見其性格之豪邁。因辦事幹練，鄧仲和受老闆賞識，未屆滿師即被提為跑街。1922年，兄弟倆自籌資金500銀元，在上海天津路開設大慶棉布號，鄧仲和一邊經商，一邊在上海法政學院攻讀法律，下班後還趕赴夜校進修英語。不久便能以英語與外商直接洽談業務，靠經銷怡和洋行的麵粉袋小賺一筆，1930年代，又在交易所投機生意中賺了一筆後急流勇退，轉做實業，創辦了安樂併線廠和安樂棉毛紡織染廠。在摸清了英商蜜蜂牌絨線的優劣之處後，決心擊其所短，重點生產高級絨線，並命名為「英雄」牌，打破了蜜蜂牌絨線獨霸中國市場的局面。
大世界遊樂場上懸掛的英雄牌絨線廣告
九一八事變後，日本天橋牌人造絲傾銷中國市場，其數量之大居然高佔中國進口物資的第三位，為了同日本人展開商戰，1937年1月，鄧仲和親赴英法德意等國考察人造絲生產，時間長達半年之久，最後以百萬美元從法國裡昂購進全套人造絲生產設備，創辦安樂人造絲廠，開中國製造人造絲先河。可惜受八一三事變影響，最後一道工序的「漂白去硫機」不能運回，工廠一直不能投產，但鄧仲和仍拒絕不懷好意的日人提出的「合作」方案。鄧仲和白手起家，靠「人棄我取，人取我棄」的經營思路，將工業資本和金融資本巧妙結合，創建了龐大的「安樂系」，抗戰勝利後，擁有棉紡、毛紡、絨線、人造絲、汽車銷售等八家大型獨資企業，成為上海灘名副其實的工商巨子。
英雄牌廣告，可見其廠址和事務所地址
1946年，政局動蕩，通貨膨脹，鄧仲和掐指一算，覺得要保值，買黃金不如購地產，遂買下南京西路上的仙樂斯，改為安樂舞宮，因營業清淡，又改為書場，經營開始好轉。鄧仲和最有魄力也最轟動的舉動是在同一年，又從猶太「大亨」沙遜手裡接盤買下了南京東路外灘的匯中飯店（今和平飯店南樓），購置兩項物業的黃金大條合計達170萬美元。
英式西園公寓，建於1928年，九層鋼筋混凝土結構，上海市優秀歷史建築
今天的西園公寓夜景
當時鄧仲和住在愚園路1396號西園公寓，鄰居是一個英國人，兩人時相往來，某天閒聊中得知蹺腳沙遜準備從上海灘滑腳，其在香港的集團所屬公司欲出售匯中飯店。鄧尋思：外灘的高樓大廈基本屬洋人所有，華懋飯店（沙遜大廈，今和平飯店北樓內）和匯中飯店猶如南京路上的兩隻眼睛，如能將其中「一隻眼」攬入囊中，起碼可為中國人爭得一部分臺型，而且，把匯中飯店改為安樂大廈，在最引人注目的地標位置建立安樂系的總管理處，定可一展鴻圖。鄧仲和預料：抗戰期間絨線供應短缺，戰後絨線需求量定會激增，僅以英雄牌絨線的利潤，就足以償付買匯中的價款，於是毅然成交。不久，絨線售價暴漲，鄧仲和果然僅以英雄牌絨線一年的利潤就償清了價款。在當時，中國人能夠購置這樣的巨產實屬罕見，於是有傳言說鄧是與宋子文合買的，也有人說是與孔祥熙合購的，還有人說鄧以官僚資本為後臺，眾說紛紜，名噪一時不管說什麼，委實為安樂系做了個大廣告。
匯中飯店大樓位於南京路外灘，新文藝復興式樣，是上海也是中國最早安裝電梯的建築。1906年開工，1908年竣工，高6層。1930年代，匯中飯店向華人開放。1947年，華商大慶公司購得飯店產權。1965年改為和平飯店南樓。
說起鄧仲和與宋子文的影子瓜葛，不得不提到當時轟動上海灘的「行總舞弊案」。這是1946年發生在上海的一樁監守自盜大案。「行總」，是行政院救濟總署的略稱，由行政院長宋子文直接管轄。所掌管的事務，一是接洽管理美國等海外援華救濟物資，二是接收行政院批准用於國內救濟的日偽物資。「行總」在上海設有總財務廳、物資購銷處、漁管處等機構。上海黃浦江、蘇州河沿岸的碼頭，包括復興島上不少倉庫物資都聽憑它調度處理。1946年6月，一條大木帆船停泊在蘇州河的泥城橋碼頭，正往一輛小卡車上起運貨物，一艘警備司令部稽查處的巡邏艇駛來。木船上的老大和幾個水手神情慌張，引起軍警們的懷疑，幾個軍警跳上車搜查，在車廂裡發現了白鐵鉛皮295張，電動馬達1隻，各類五金零配件及鎖具等20餘箱，這在百業待興的上海，全是必須辦理通行手續的緊缺物資。案發後，報刊輿論對「行總」非議不斷，殊料此案剛勉強擺平，尚被人指責「打蒼蠅，不打老虎」。又有人密函上海地方檢察處和江蘇省監察使署，檢舉「行總」上海最高領導及其屬下6名廳、局級高官集體貪汙舞弊。涉案金額巨大，並涉及副部級高官，上海地方檢察處和江蘇監署不敢怠慢，迅速呈報到蔣介石案頭。蔣大為震怒，立即批令著監察院派專員到上海監察此案。結果調查結論比舉報信所列事實更加觸目驚心。輿論日高一日。上海市參議員們紛紛動議，專函「行總」質詢。9月17日起，上海地方檢察處正式立案偵查，前後傳訊20多人，其中即包括檢舉信提及的給小麥摻水的上海麵粉業老闆孫仲樂和毛紡業老闆鄧仲和等人。
特刑庭審訊鄧仲和
（《申》報1948年8月18日）
上海地檢處歷經幾個月緊張工作，報告偵查完畢，稟報蔣介石及各上級機關，查明「行總」確有一集團貪汙舞弊案。其中牽涉到鄧仲和的所謂新案情發現：財務廳長董某勾結銷售處總經理侯某串通將庫存羊毛170萬鎊，未經招投標手續售予毛紡廠，該廠老闆將所租的愚園路一公寓房贈與侯居住。在輿論戰中打頭陣的《東南日報》揪住「行總」貪汙案不放，要求彈劾宋子文下臺。蔣介石既要「反貪」，又要護宋，大感頭痛，最後竟斥責「彈劾宋就是和政府過不去。」在錯綜複雜的權力鬥爭漩渦中，1947年12月17日，國民黨上海地方檢察處宣布對董、侯等10名「行總」官員以「官商勾結貪汙有據」提請公訴。他們在法庭上均表示不服，並公然辯稱系「代人頂罪」。孫仲樂和鄧仲和兩個民間商人更是大叫冤枉，認為無辜被卷進這一醜聞，簡直是豈有此理。
行總舞弊案開審，左四為鄧仲和。
該案一直審到年底，才分別以7年至6個月刑期判決了結，並依然有不服上訴的，以至當時報章仍不時可讀到該案餘波的花絮，而國民黨政府此時也已在解放軍強大攻擊和全民共同聲討下，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很長時間裡，我一直找不到鄧仲和的照片，不知這位商業奇才長什麼樣子，後來終於在解放日報社所藏《申報》照片資料庫中找到了幾張關於行總案的照片，其中的標註中居然有鄧仲和。一看便知是一個精明強幹的商人。
所謂凡事皆有兩面，「樹大必招風」。因名聲在外，常有人來吃鄧的「大戶」，市長吳國幀也曾設鴻門宴請他，警察局擴建逼他捐款，更有人出偽證誣他漢奸意欲敲詐，最後鄧仲和自己和兒子也被綁票。因為經歷了諸多黑暗，鄧仲和失去了對國民黨的信心，新中國成立後，命令安樂系一律留在大陸。雖然對許多事實我們無法一一考證清楚，但鄧仲和敢為人先的統籌擘劃、大膽出手的投資魄力、精明過人的市場嗅覺、知人善任的用人方式，以及勇於叫板外國勢力的民族自尊性無異自證是一個商業奇才。如果不是外人強權，中國人的經商才能並不比外人低。歷盡劫波仍風光。鄧仲和改革開放後去香港定居，子女均是海外傑出華人。1983年在美國去世，可謂壽終。
坐在當年的沙遜大廈今天的和平飯店北樓沿街的維克多咖啡館，望去對面和平南樓當年的匯中飯店，儘管八一三的時候這裡曾被飛機上誤落下的炸彈穿透屋頂直落底層，門口的馬路上血肉橫飛，但現在已經整舊如舊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1937年，炸彈落下時的慘狀。當街屍橫，更慘的照片不忍放出。
今天從北樓望去匯中飯店，一片祥和，建築還是那片建築，歷史的血淚卻藏進了褶皺裡。
南京東路步行街東拓到外灘，和平的人們在這裡擺著「泡司」攝影留念，或是拍婚紗照，江上的風陣陣吹來，如同忽近忽近的歷史。有人記起了沙遜，我卻想起了鄧仲和。
時而風雨如晦，時而又雲淡風輕。
歷史說遠遠，說近近。
愚丸小連結
愚園路大事記（1940-1941）
■1940年1月21日晚18點，汪偽特務譚文質與其妻譚淑儀，及楊國棟三人在愚園路611弄和邨8號三樓家中用餐，軍統上海區第二行動隊兩名隊員衝進其室內後，以迅猛之勢，用利斧將譚文質等三人砍死。
■ 1940年2月25日深夜 百樂門舞廳紅舞女陳曼麗被槍殺。《申報》連續兩天報導。標題分別為《百樂門今晨血案陳曼麗受重傷，身中三彈生命異常危殆 兩舞客受傷一兇手逃逸》和《百樂門血案，彭陳昨今殞命 陳曼麗割去腰子仍不救》。刺殺原因撲朔迷離迄今未有定論。
■1940年5月3日《新聞報》報導：南洋菸草公司兩主任在愚園路被綁。匪徒5人預僱汽車，事發地點在愚園路432號泰昌木器公司製造所附近。
■ 1940年5月30日 《申報》載：日方「賭場監督部」勒令滬西越界築路地段各賭窟在31日中午12時前停閉，好萊塢29日即遭封閉，傳將改為日本「警備司令部」。
■ 1940年9月16日 工部局警務處副處長兼特務股股長約克在離開愚園路的住宅時，遭到兩名華人的槍擊。
■ 1940年10月18日 一名日本憲兵在愚園路608弄被人擊斃，該弄19日被日軍封鎖圍困，禁止出入。21日一度開放，嗣又續被封鎖，據《大晚報》報導，至24日已有六天，封鎖區內數千居民無法覓食，貧困居民，已有老嫗及小孩在早晨餓斃。被封鎖區域之路口，東為地豐路（今烏魯木齊路）嚴家宅，西為憶定盤路開納路，南為愚園路668弄及608弄、田莊等弄；北為極司非爾路馬路橋口。每一口子，由日本憲兵一名及「警察」三名武裝駐守。居民中亦有外僑，尤以南通織布廠內工人共100餘人受困，飢餓情形最為嚴重。區內青菜貴至每斤一元二角。大餅售至半元一個。因導演吳村居住在封鎖線內，連累周璇主演的天涯歌女停牌三天。
■ 1940年10月30日下午，愚園路一帶突遭封鎖，路口架起鐵絲網，許多銀行職工回不了宿舍，1路、2路、9路、14路公共汽車到靜安寺為終點，20路無軌電車，只到極司非爾路愛文義路為止，數日後方解禁。
■ 1941年2月4日 愚園路上的一幢房子裡的賭場發生了激烈的槍戰。日本賭徒認為自己陷入了騙局，於是打電話召來了偽警察，遂與賭場保安展開了槍戰。30多名賭徒搗毀了大門。三人槍擊中倒斃，不少人受傷。
■ 1941年3月12日 一名漢奸銀行家與日本妻子所生的23歲的兒子吳孝安，在離開愚園路上的伊文泰夜總會時被綁架。
■1941年3月16日，蘇浙皖統稅署的首腦盛綬臣，被六名武裝的特工開槍擊倒在愚園路611弄家門前弄堂內的小車裡。
■ 1941年5月1日 前南市警察，效力於汪偽政權的郭子元，在愚園路和愛多亞路的轉角處被槍擊致死。
■1941年5月19日，中南銀行愚園路支行因行址不敷辦公，自靜安寺愚園路口224號門牌原址，移至靜安寺極司非爾路口第1至3號門牌新址照常營業，改稱靜安寺支行。同日，永大銀行為擴充業務，特在愚園路設立分行。
■1941年6月17日，工部局警務處日人副處長赤木離開愚園路上的家，帶著妻子，驅車前往醫院作常規治療。當車子拐入地豐路時，兩個槍手向他開火，赤木頭部、手臂和背部被擊中，送往宏恩醫院，最終死在了醫院的手術臺上。
■ 1941年12月 太平洋戰爭爆發，潘漢年經過反覆考慮，決定親自出面與李士群在其愚園路的家裡碰頭，這次碰面除李士群和太太葉吉卿外，還有「神秘人物」袁殊和潘李之間的聯繫人胡均鶴。1942年4月和9月，潘漢年又兩次在李士群家與其碰頭，並促成1943年4月潘漢年由李士群和胡均鶴的陪同在南京面見汪精衛。此事導致潘漢年1955年4月赴京參加全國黨代會時被捕入獄並含冤到死。
（資料鉤沉不易，引用註明作者和出處即可）
愚園路十條名弄
（自東向西）
愚谷邨（361弄）
湧泉坊（395弄）
十樣景（419弄）
四明別墅（576弄）
中實新邨（579弄）
文元坊（608弄）
特務弄（749弄）
岐山邨（1032弄）
宏業花園（1088弄）
少年宮(1136弄）
（除宏業花園由王志強攝影，中實新邨為資料照片外，餘均自攝，後續將刊登愚園路30條優秀弄堂，敬請垂注）
作者簡介
徐錦江
城市文化研究學者。著有《愚園路上》《愚園路》《愚園路•百年紀念版》，闢上海路史研究一格，上海電視臺據此改編成三集紀錄片。
識碼購書
《愚園路》紀錄片在線觀看
《愚園路》上集《洄流》
《愚園路》中集《時刻》
《愚園路》下集《呼吸》
讀者反饋郵箱：bikey@paiqiwenhua.com
版權所有，歡迎轉載或紙質媒體使用，請與本公號接洽授權。
關注請長按二維碼
咫尺弄堂走到底，百年市井皆成戲
原標題：《和平飯店南樓當年的匯中飯店曾被這個中國人買下》
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