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沒有哪個詞能像「內卷」一樣,從人類學裡火出圈,之後一發不可收拾,頻繁出沒於整個2020年社會熱點事件的討論中,誰都可以脫口而出一句:卷!
卷這個詞很形象,讓人想到許多小白鼠們在跑盤上不停奮力奔跑,即使有許多白鼠體力耗盡,想讓自己停下來,但只要跑盤裡有一隻小白鼠還在跑,那麼轉盤本身不會停下來,看著小白鼠在卷盤裡不死不休,是不是讓打工人心有戚戚呢?
有趣的是,因為它的廣泛運用,它漸漸脫離作為一個原有的學術概念的規範,變成了一套鍵盤政治的學說,以至於最後「萬物皆可卷」。
也就是說,用的人多了,「內卷」這個詞也內卷了,在人類的象徵界符號界捲起來塵埃。去年一整年在知乎上,內卷這個詞很火,很多人在嘗試在解釋自己所理解的內卷,莫衷一是。誠然,語言本來就是自由演化的,很多詞彙一開始都是誤讀,也因此,被誤讀是表達者的宿命,這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文章的本意是剖析內卷流行背後的社會心態,筆者為了避免討論含糊,大概區分了幾種層面的內卷學,不難容易發現其中的內在聯繫——
古典「內卷」
假如你是一個爪哇島的農民,開墾了一畝三分地,土地條件很好,適合種植水稻,養活自己並非難事,閒暇時還能眺望遠處層層疊疊的雨林和美麗的火山,然而你溫飽思淫慾,開始追求老婆孩子熱炕頭,你瞅瞅周圍人壽命都不高,因為周圍人壽命預期就不高,大部分人有時間都在生兒子,生了一個還想再生一個,一旦人口上來了,嘴巴多了,迫使你在要在有限土地上多種糧食,這時你滿腦子都是如何把一畝三分地種出花樣,而不是花心思突破這種生產方式。
這就是格裡茨最先提出來的內卷,就是說,在爪哇島的農業社會,隨著爪哇島上勞動力的增加,人們對土地的耕種變得更加細緻了,成為一種過分欣賞性的發展,一種技術哥德式的雕琢,然而爪哇島在人口增加的同時,每個人的生活水平並沒有顯著下降,能夠穩定地維持邊際勞動生產率。另一方面呢,精耕細作,也確實無法轉化為更高級的模式,長期停留在一種重複的輪迴狀態。
黃宗智的「內卷」
卷神看你上輩子在爪哇島活得還不錯,下輩子讓你投胎轉世到了中國,在華北平原,或在長江下遊平原,讓你成為了佔人口大多數的自耕農。
你發現你雖然很辛苦,只是勉強餬口的水平,只有一塊小耕地,但憑藉自身的低機會成本的廉價輔助性家庭勞動力,能夠承擔比營利型經營式農場更高的地租,你憑自己小農的覺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搞什麼勞什子農場化了。似乎所有的小農都和你想的都一樣,雖然單個勞動力的產出已經出現了邊際生產率遞減的情況,但大家都覺得沒有什麼問題,於是乎,投入到土地中的人越來越多,平均每個人就越來越窮,越來越痛苦。
後來你想開了,想逃離這種日復一日的勞作,但是最終你經商也好,入仕也好,還是想著發達之後回來購置良田,做的生意也多半是服務於小農的自給自足,也因此,過密化相伴隨或推進的商品化過程,即使在長三角當時商品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不僅難以導致小農經濟解體,反而會延續小農經濟。
黃宗智雖然在《華北小農》書雖然引用了格爾茨的內卷,但是就他自己描寫來看,他又把人多地少導致邊際生產率下降的現象叫做「內卷」,如同後人對黃宗智的內卷的誤讀一樣,這是黃對格爾茨存在誤讀。從黃的表述,能夠清晰地看出來,這種黃式內卷,應該叫作「馬爾薩斯陷阱」,但黃想用個新詞,沒想到還引發了眾多學者的討論。
當代「內卷學」
黃宗智之後,我們迎來了內卷擴大化。
杜贊奇借用格裡茨的「內卷」來討論現代化政治,通過「國家政權的內捲化」,來描述20世紀前半期中國國家政權的現代化的過程(實際上也是站在對原初內卷誤讀之上的),他指出,國家財政每增加一分,不是用來投入增加效益,而是複製或擴大舊有的國家或社會體系,按照這種說法,其實可能發生內卷的地方反而是大家想要進去安穩體面的公務員系統,比方說官僚體制通過高度的形式主義來增加基層的工作量,就好像一個會議上杯子要擺成一條直線,茶杯倒茶要三分之二,這樣工作量大了就可以擴大就業,凱恩斯都直呼內行。
杜贊奇倒是開了解釋擴大化的濫觴,如果說黃宗智的內卷,是新瓶裝舊酒,是馬爾薩斯老人家在看著你——
那麼在後現代的語境下,我們面臨的一個是宏大敘事被消解了,個體化的敘事、感受和經驗被無限增強了,一個是傳媒空前發達,很多人開始把「內捲化」理論套用到社會各行各業:例如數百個人去競爭1個輔警職位,太卷了;今年考研人數屢創新高,太卷了;985高校驚現自行車上寫論文,太卷了;一個要求本科學歷的文員職位,居然有10個研究生跑來面試,太卷了……
我們在引用「內卷」的時候,往往看到白熱化的市場競爭、各行各業瘋了一樣拼績效的社會風氣。簡單的回答是:因為資源短缺了,導致了惡性競爭,言語裡透露著無奈,又容易假設競爭是一種雙邊關係,只需要把其中的工賊奮鬥逼揪出來批就行,但競爭從來不是雙邊關係,他是一個三角關係。
真正的競爭是必須有制定規則的第三方的。不是你幹掉了情敵,女神就會自動歸屬於你,那是公羊社會的法則,事實上,在人類社會裡的競爭過程中,無時無刻有一個第三方在制定規則,在製造稀缺。
很多人假裝不明白,在第三方制定的規則裡,高收入崗位始終是有數的,食利者始終是有數的,只有小撮人能夠成為食利者,這就是稀缺性,不然資本主義體系沒法運轉,沒法保持內生活性,這個大前提之下,總會有大多數人是「失敗者」。
「內卷學「是否能拿來解釋中國當代複雜的政治經濟狀況?它更多是一種描述。像毛教員在談到中國農村問題就已經指出這類知識的局限性,他說「要了解情況,唯一的方法是向社會做調查,調查社會各階級的生動情況。東張西望、道聽途說,決然得不到什麼完全的知識」。把底層傾軋等現象都歸結為卷,固然十分形象,但我們也要明白,在所謂的豐澤or勃勃宇宙中,無論是號召到「北極」去自殺,還是鼓勵人們找到自己的「非洲」,都是一種「不用去想生產關係出了什麼毛病」的亞文化的替代方案,問題在於現實中,只要地方經濟依附於幾個中心城市,多數青年永遠會身體誠實地朝著他們眼中的絕育之地走。
因此當下流行的內卷學的重點不在於指出問題,而在於改造我們的敘事。
之前提到,在後現代語境下,內卷似乎泛化為了個體在過度競爭時代下的倦乏的生命狀況,大家都很累,這種體驗本身是一直存在的,只不過有些卷是讓人心有戚戚然,一呼百應,有些卷則沒有留下呻吟,亦如當年富士康,流水線上的工人不會在人人網上發帖求關注,只能隨著工廠的樓梯旋轉,刺蝟頭隨著鐵絲旋轉,然而工廠的井底還是太深了,當主流聽到回聲時,人已經落地了。
這是一個先卷到後卷的過程。也是內卷學的關鍵。
在這個過程裡,背後有兩層編織,即歷時性和共識性。
按照共時性的敘事,從全世界範圍來看,高增長的時代結束了,尤其是最近幾年,全球還在正增長的國家沒有幾個了,這是全球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發展周期的衰退階段,沒有增量只能搶存量。
而在歷時性的敘事裡,我國人民踩到人口紅利的尾巴,加之大學擴招已經走過好多年了,這必然導致學歷進一步通貨膨脹,而一些在上行期裡野蠻生長的白領行業,在疫情的影響下,已呈現出荒草萋萋的景象。
那些想延續父輩、前輩們的做題,考大學,找體面工作,生兒育女過去的路徑,繼續享受上升期紅利的人遭遇了危機,從紅利變成了人口,這時候,如果路徑上依賴未能完全擺脫,人們仍然渴望通過不斷投資自己來規避貶值風險,導致越來越多本科生考研,研究生去讀博,拿著更高的學歷去謀一份當年專科生就能做的工作,這種情況,我們稱之為知識階層的無產化。
可他們畢竟還掌握了一定的傳媒議程,於是,很多人「忽然」感覺當下的內卷異常嚴重了。這個忽然,就是元敘事發生斷裂的那瞬間。
為什麼會發生斷裂呢?仔細想想,我們前幾代人共享著一套敘事,在這種敘事支配下,過去普通中國人的理想是光宗耀祖,不做不肖子,肖是繼承的意思,也就是說,繼承父系家族的名義和產業是一種美德,會受到社會的嘉獎。
在近現代,我們又把達爾文的適者生存,唯物主義中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些元素補充進了這套敘事裡,讓普通人增強了個體奮鬥的意識,而非完全是被祖先敘事支配,不可否認,背後這些敘事是非常世俗化的,讓中國人民在價值取向上吃苦耐勞,做題做出工程師紅利,我們國家經濟騰飛也有賴於此。
但是到了下行周期,這套文化慣性(也被成為做題家思維)就越箍越緊,如果敘事和現實開始有了不一致,很多人已經趕不上末班車,這套敘事早晚會發生斷裂。
斷裂之後呢?我們對於世界的連續性的意義難以接駁了,那麼一部分人必然會走向躺平,一部分人會跟隨中國資本對外輸出愈發的現實主義起來。伴隨著這一年中國追趕西方列強腳步愈發加快,網上有兩種有代表性的聲音,可概括為一是以美國為首的列強不可戰勝,所以我們要躺平,二是日本走過的邊緣挺近中心之路,冥冥中我們也要走一遭。問題是,這條路一定是通往昭和或者平成嗎?
當下全球資本主義疲乏的態勢似乎給了我們契機,去把過去那些驅使我們的那些敘事,以及那些衍生出了今天高度一體化的」所有人擠一個賽道」的活法重新審視一番,去重構人活法的藍圖。環球同此涼熱,在這樣一個不確定的時代,要擺脫所謂「內卷」,我們要探索出一條新路。
在這裡,筆者推薦不妨把傳統元敘事結構中「祖先」和「出人頭地」置換成馬主義的「階級」和「解放人類」,然而這不是讀幾本共產主義書籍就能達成的,這要和自己前半生社會關係的總和去鬥爭,註定是艱苦的歷程,但這也是一個孕育「新人」的過程,到那時候,你會發現活在這個世界的意義,不在於讓自己變得更有競爭力,不在於上車,而是像保爾柯察金那樣說出「把我的整個生命,都獻給了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了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當然,如果不想那麼辛苦,那麼高尚,把「祖先」置換成2020年流逝的時間,效果也是一樣的。
我們上車是為了下車,出生是為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