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愛吉卜力動畫《哈爾的移動城堡》的粉絲們,在閱讀原著時或許會感到十分驚訝,因為書中的城堡並不像電影中那蒸汽朋克風格、用足肢行走的奇異機械,而是更偏向刻板印象中的中世紀古堡,只不過能飛在空中並有著通往其他城市的幾扇門。
《哈爾的移動城堡》改編自黛安娜韋恩瓊斯(Diana Wynne Jones)在1986年所著的同名小說,依此創作出了一個充滿盎然生機的視覺故事,但它與原作也有著迥異之處。不似書中那尖銳揶揄的筆調,動畫透著一種甜蜜悅耳的真誠,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講述了一個相同的故事,卻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去呈現出來 —— 但兩個版本都保留了一樣的精彩。
不論小說或動畫,《哈爾的移動城堡》都有著基本相同的故事線:個性溫和的少女蘇菲,突然被嫉妒的荒野女巫變成了年邁的老太婆,並隨後遇上了衣著花哨的巫師哈爾和言語伶俐的火魔卡西法。但在其他細節上,吉卜力所做的電影都與原著有著不少區別。
電影中,整個世界正處於交戰狀態,哈爾變形為一隻像鳥的怪獸,試圖去阻止這場戰爭,在書中作為最終反派的荒野女巫則早早地失去了威脅。相比之下,原著的故事主要圍繞哈爾破滅的幾段戀情、造訪世界各地的旅行、以及一份被施了詛咒的英語作業展開。原著的文風戲謔幽默,處處彰顯著作者瓊斯言簡意賅的散文功底;電影則透著一種優雅徐緩的風格,典型的宮崎駿動畫特色。
顯然,吉卜力工作室深諳動畫電影的優勢與弱項,在改編《哈爾的移動城堡》時做了些相應的改動,故事基調有了變化,但從未流失原著的魔力。
忠實與變通
電影版《哈爾的移動城堡》沒有完全偏離原著的故事,但對一些場景進行了特意重構。比方說,蘇菲初遇城堡的那天清晨,想辦法說服卡西法借出火焰來烹飪早餐,這幾乎是對原著描述的逐字重現。得益於動畫的具體表現力(尤其是吉卜力鏡頭下引人垂涎的美味食物),這個場景很快定義了哈爾與蘇菲之間的關係。哈爾對蘇菲居然能說服卡西法的行為有種不動聲色的欣賞,蘇菲則對惡名遠揚的少女奪心魔竟是個跟她年紀相仿的美少年感到萬分詫異。哈爾似乎認為兩人是頭一次見面。
但觀眾們知道並非如此。
在電影和書中,當蘇菲穿過城鎮,前去拜訪她的妹妹時,蘇菲與哈爾就曾有過短暫的交集。書中的邂逅相當輕描淡寫,哈爾搭訕蘇菲,想請她共飲一杯,但被蘇菲拒絕了。而電影中兩人的初次相遇則是最經典的場景之一,蘇菲在大街上遇到了麻煩,哈爾直接牽著她飛了起來,兩人在半空中輕盈漫步。
這兩個情節都瞬間勾勒出了哈爾的為人。書中的哈爾是個明顯的花花公子,他夭折的幾段戀情構成了小說的主要內容。而電影中的哈爾雖然打扮華麗,但其用意不在於調情,而是借張揚的外表來掩飾內心的怯懦。
在這兩幕引入場景中,前者保持了對原著的忠實重現,後者則大相逕庭,但都很好地體現了導演宮崎駿對於整本書的化用,他如何在保持大致框架不變的情況下做出調整,轉為講述自己的故事。畢竟,書和電影兩種媒介的優劣勢有著極大不同,而宮崎駿身為動畫行業的行家裡手,他非常明白自己想要講述怎樣的故事。
靈活的散文 VS 生動的動畫
在兩個版本的《哈爾的移動城堡》中,蘇菲都會發現哈爾給了卡西法自己的心臟,從而讓卡西法能夠存活下去,反過來哈爾也得以借用它的魔力。同樣,這份契約讓哈爾承受了沉重的代價,而蘇菲必須找出破解它的辦法。
在書中,哈爾受到的詛咒以詩歌的形式呈現,這首詩其實就是約翰·鄧恩的《歌:抓住一顆流星(Song:Go and catch a falling star)》。小說中的一重樂趣正在於角色們如何試圖解開詩歌的謎題,找到曼德拉草的根,並真的抓住一顆墜落的流星。瓊斯故意對詩歌的含義進行了曲解。在原詩的語境中,約翰·鄧恩列舉了一系列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以此類比世上並不存在一位美麗又忠實的女子。而在小說中,哈爾才是那個不忠不實之人,他撒謊,捏造身份來逃避戀情的責任。而他的解咒關鍵,就在於擺脫耽於享樂的追求,變成一個真正誠實的人。
哈爾的詛咒不是唯一採用了散文手法的描述。在書中,蘇菲意識到她自己也擁有魔力:當她將物體視為活物,對它們說話時,就能賦予它們一些特性。比如蘇菲起初在店中獨自縫製帽子,出於孤獨,她向手中的帽子說話,為它們編造了不同的命運。她告訴一頂乳白色的寬簷帽「你會嫁入豪門(marry money)」;對一頂其貌不揚的蘑菇色女帽說「你有顆金子般寶貴的心(a heart of gold)」,並會有人因此與之墜入愛河。購買了這些帽子的女士最終都得到了蘇菲所說的命運,儘管蘇菲並沒有意識到這種能力,直到故事尾聲時才學會如何掌控它。但一旦她弄明白,並且對自己有了更多自信,她就成為了一股絕對不容小覷的力量。
小說的魔力正蘊含在這些咬文嚼字與詩歌中。瓊斯對緊湊的敘事手法情有獨鍾,並打造出自成一派的奇幻風格。《哈爾的移動城堡》是個童話故事,但它以一種有愛的方式去鋪設情節,而不是像《怪物史萊克》那樣充滿了憤世嫉俗的現代化說教。蘇菲是三姐妹中的長姐,並從最開始就放棄了選擇幸福的出路,轉而繼承家業,因為長姐總是要幫忙養家。她的繼母是一位善良寬厚的年輕女性,而不是一個老妖婆。英俊又神秘的巫師哈爾,其實來自鄉土風情的威爾斯郊區。就連詛咒都是以哈爾侄子的英語作業的形式出現的。有時敘事會突然沉重,比如蘇菲的父親再娶,她擔心自己和同父異母的姐妹會把彼此視為「醜惡的繼姐妹」,卻又筆調一轉,但「三名姐妹都出落得非常漂亮」。
顛覆套路
與書相比,電影版《哈爾的移動城堡》則採用一種更柔和的方式去設計情節。它顛覆了觀眾對於童話的一系列預期,更契合宮崎駿電影傳達的價值觀。邪惡的荒野女巫成了一個迷糊的外婆形象。被變成稻草人的王子需要一個「真愛之吻」來破除詛咒,但儘管蘇菲已經心有所屬,王子看起來也並不介意。
在文字形式下,書中從最開始就充滿了顯眼的童話元素,瓊斯對它們加以解構並重新演繹。而在電影形式下,童話元素則讓位給精美的畫面,自覺淡入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這些熟悉元素的存在,仍為故事添加了更多可發掘的深度,但它們不再擔任幽默感的核心。
出於動畫電影的表現特點,插入和重新解讀一首 16 世紀的詩歌並不合適。蘇菲和哈爾所遭受的詛咒,不再通過晦澀難懂的文字或語言來體現,而是從畫面中一目了然。對於原著的純粹主義者粉絲來說,這些偏離原作的改動可能會被視為不倫不類,但宮崎駿很好地將字面詛咒轉化為畫面,在保持與原作並行不悖的同時,並沒有在動畫中生搬硬套小說的描述。
相反,宮崎駿直觀地展現了哈爾所承受的詛咒代價。每當哈爾借用卡西法的力量,變形為一隻猛禽般的怪獸時,他都會遺失自己的一部分人性,從怪獸形態變回人類也愈發困難。當哈爾帶著蘇菲參觀自己的秘密藏身處時,他們看見一艘戰艦從空中飛過。哈爾利用魔力讓戰艦內部的齒輪停擺,但代價是自己的手臂顫抖著長出了怪獸的羽毛,手指也變成了猙獰的鳥爪。電影中的哈爾不是個拈花惹草的浪子,而是一個色厲內荏的懦夫,即使在與戰艦纏鬥時,他依然將自己隱藏在浮誇的魔法變身之下,最終迷失其中。儘管他找到了直面敵人和保護蘇菲的勇氣,但直到蘇菲拯救了傷痕累累不成人形的他,他才敢回到她的身邊。
宮崎駿的電影並沒有像瓊斯的小說一樣細緻描述了蘇菲的魔力,但還是通過一些劇情元素來暗示了這種魔力的存在。比如蘇菲所中的衰老詛咒,當最初被荒野女巫施咒時,她變成了一個步履蹣跚甚至直不起腰的 90 歲老太婆,但隨著電影劇情推進,每當蘇菲明確了自己的心意時,她就會短暫變回年輕的樣子。
起初這種變化非常細微,比如她能站得更直,臉上的皺紋淡了幾分。但當她站在主戰派的首席女巫莎莉曼面前,為哈爾辯護時,此時她徹底變成了年輕的樣子。
而當莎莉曼一語道破蘇菲已經愛上了哈爾,她抑制不住內心的羞慚,又變回了老太婆。此時已經非常明顯,只要當蘇菲感到自信時,她就會變回原本的年紀,也因此她的外貌在 18 歲和 90 歲之間來回變幻,隨著她內心的情感狀態而波動。這跟書中的情節相近,當蘇菲得到了足夠自信,她就能對魔法運用自如,不過在電影中以更清楚的視覺線索表現了出來。
不看其他元素的話,《哈爾的移動城堡》可以視為一個少女找到了自信的故事,以及一個巫師終於找到了不再逃避的勇氣,再加上一個言語伶俐的火魔、滿心復仇的女巫、一塊魔法大陸、一座移動城堡,你就得到了整個故事的梗概。宮崎駿深知照搬書中的描述只會一敗塗地,因為瓊斯的散文造詣和文字遊戲很難在電影中體現出來。於是,他將整個故事刪減成最基礎的框架,並運用自己在動畫電影上的深厚功底去打造故事,最終成就了一部稀世珍品。即使原著與電影有著諸多不同,但它們仍交相輝映,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