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川(作家)
楚懷王死了若干年,屈原還活著;楚國的京城郢都被秦國的大將白起攻破,宗廟、王宮、城郭成焦土,百姓倉皇東逃……六十多歲的屈原抱了石頭,縱身跳入汨羅江。
據學者考證,屈原投江前回過故鄉秭歸,父老鄉親挽留他,善解人意的女嬃勸他,他還是走了。內心的風暴不能停息,何以安度晚年?徘徊洞庭湖八九年了,先有人陪著他,苦於他沒日沒夜地駕車瘋轉,面如囚首,雙目若火焰,於是害怕了,跑掉了。
屈子一個人的洞庭湖……當時洞庭湖的水域面積很大,遠不止八百裡。楚國五千裡大地,寸寸繞寸心。國之將亡也,人之將死也,倒是心如止水,倒是波瀾不驚。千年楚國奔來眼底,哦,親愛的、親愛的祖國啊,永遠永遠說不盡道不完的祖國啊。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餘馬兮安驅,夜皎皎兮既明。」這是日神東君的形象。「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餘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這是司戀愛的處女神少司命的形象。目成:少司命與神堂中以巫者出現的屈原眉目傳情。
這些句子,晉人玩味終日,不辨晨昏也。唐人宋人頂禮膜拜……《楚辭》的源頭性美感俯拾皆是。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帝子指湘夫人。舜帝巡視南方累死了,湘妃淚盡投入湘水……屈原的詩篇中,美神與死神拆解不開。他是唯美的,生活、藝術、政治,容不得半點瑕疵:「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修能:優秀的治國才能。屈原幾十年激烈,卻有非凡的能力在激烈中逗留,展開他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豐富性。他是巫、神、鬼,是草木蟲魚,是雨雪雷電,是天庭的漫步者、江湖的巡視者、宇宙的追問者。屈原千姿百態,他活在漢語藝術的彈性空間中、無窮張力中。他的作品是多維度的,具有多重指向。
《詩經》表達了北方,《楚辭》表達了南方。換言之,《詩經》是黃河流域的產物,《楚辭》是長江流域的產物。楚辭與楚聲、楚樂、楚舞、楚俗密切相關。而能以楚聲誦楚辭者,唐代就絕跡了。
欲識中華民族的源頭性美感,不妨打開這兩部大書。
《離騷》通篇激烈,人神巫共唱楚國的輓歌。叩天門,訪神靈,求佔卜,詩人憂心忡忡而又通體華美,「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嚼花咀蕊,晉唐宋之蔚為風尚始於此也。美飾,美食,美氣息,美姿容。
楚人剛勁,卻不乏優雅嫵媚,陽剛與陰柔尚未截然分界。
屈原流露到作品中的形象,忽而男,忽而女,忽而神,忽而巫。
屈原生得高大俊美,這是「王友」的必備條件之一。鮮花香草常為飾物,他吸引王妃鄭袖的目光是可以想像的,鄭袖十六七歲唱《橘頌》:「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美政衝動受阻,「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惡草威脅著幽蘭,屈原將芳草鮮花掛滿了全身,傲然過王宮,一腔正氣凜然不可犯,明告小人,明示君王。
屈原擺出了決戰的架勢:「雖九死其猶未悔!」
然而惡草的瘋長已成大勢,鋪天蓋地了。
利益相勾連的惡草們大獲全勝,相約大笑:屈原奇裝異服,哈哈,屈原想變成奇花異草!白淨面孔血紅,修長四肢亂舞,瘋了!
而屈原至美的形象,流布華夏兩千三百餘年。
華夏民族的源頭性美感,《楚辭》輝映《詩經》。
1953年,屈原被聯合國列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