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四僧之一的髡殘(石溪),是一位湘籍畫人,從武陵(今常德)走出來的書畫大師,早年參加反清鬥爭,失敗後逃到桃源深山,歷盡常人難以想像之艱。程正揆在《石溪小傳》中云:甲申間避兵桃源深處,歷數山川奇闢,樹木古怪與夫異禽珍貴,魈聲鬼影,不可名狀,寢處流離,或在溪間枕石漱水,或在巒猿臥蛇委,或以血代飲,或以溺暖足,或藉草莽豕欄,或避雨虎穴,受諸苦惱,凡三月。這段經歷刻骨銘心,對他的畫產生影響,說深入點,就是其對大自然的親密,不僅僅是喜受那麼簡單,而且深入其靈魂,天人合一進入一個新深度,新層次,這段經歷產生其年輕時代,家山那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如印印泥般地過目不忘。石溪離開家鄉,落髮為僧,遊歷名山大川,以淡化那緊張不安的靈魂,與八大石濤一樣,把畫作為一種暢神抒懷的媒介,其畫遠追巨源,宗元之黃公望、王蒙,從就近的謝時臣入手,多以禿筆作畫,蒼茫渾潤,畫中浸潤感情,以真性情為江山傳神寫照,與石濤一樣,他有時不取全景,截斷一段,著色迷幻淡雅,有點近似水彩畫,有現代感,書法亦佳,長於行草,有人甚至認為超過其畫,亦多以書法入畫,黃賓虹說其畫「墜石枯藤,錐沙漏痕,能以書家之妙,通於畫法。」石溪後來定居金陵牛首山,終老一生,死後火化成灰在燕子磯處散入長江。也許長居江蘇的關係,吳越一地畫家多受其影響,如黃賓虹、傅抱石等人。
《讀石溪畫--自在的桃源仙境》
石谿對於自然造化的親近在於一次避難於桃源的刻骨銘心的一段經歷與記憶,所有的禪樂的意味如雲煙環繞盤恆以元人渴筆為主汗汗漫漫的畫面。武陵之桃源,避秦之洞天。佛門的心所安者,煩惱如暴秦,無我自在時,如同身處桃源,心所安時便是佛在心時,一切淨境充沛所圖之紙面,畫非畫,成為啟示心靈的媒介。
人生如電光泡影,那個永恆的實在得在修行中不斷的證悟,畫亦成為一種手段,放下時天地無盡地放大,紙面的心跡亦寬廣溫馨,此是石谿道人畫中透露出不同於他人的獨特感覺,充滿視覺的禪樂感,不僅僅是畫面顯示的幽深奇奧的風尚,雲霧飄渺的畫面如仙境總是讓人獲取一種莫明其妙的愉樂感,歡樂而離苦海一般。
石谿之畫善於用色,微妙幽深,帶有一種暖意,熟褐色運用自然,一掃他人常見的寒寂感,深山古寺修行的快樂,會帶給其隨意的畫面不僅僅是幽深的禪理充沛,所造之境深深的底面而有家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有陶公悠然的南山之想,桃源之意,亦有王維的靜境隨人意,返景入深林的回光暖色,欣然的禪家意味。
石谿的書法用筆圓轉柔和,其水墨作品的筆意同樣含蓄溫馨,少有粗服亂頭,不同如石濤八大等人,畫面氣象蒼茫渾厚,所圖之境構成複雜多變,卻十分有序而不顯雜亂無章,山脈水路交待清楚,其傳統之功力深厚,又與其同時代的畫人總體風尚相合拍,其心在禪師悟中,其所圖之山石松雲,林下水邊亦俱是禪機。
石溪《山居圖》的幽深清逸境界
在此《山居圖》的上首部分,石溪寫道:澗泉何清深,苔徑夕陰滿。諷詠紫霞篇,馳情文採館。晴嵐拂書幌,飛花浮茗盌。階下松粉黃,窗間雲氣暖。石磴蘿蔦垂,翳翳塵跡斷。非與世相違,冥棲久忘返。手把玉芙蓉,青天騎白龍。出入人世間,飛鴻踏雪蹤。瑤草粲可拾,群峰峰森立。秋色滿天南,離離山影溼。君今在山時,玉韞山有輝。因同白雲出,更與白雲歸。氤氳無定處,只在山中住。河漢共縈紆,經天復東注。擾擾何時己,千年聊寄耳。良也拂袖去,言從赤松子。去山今幾年,還山大學仙。天台有仙宅,雲氣相近連。癸卯浴佛日,壤石溪殘道者。此《山居圖》繪山居之景致,前景四圍是佳木陰翳,山石羅列,遠處山巒玉泉掛石壁,飛流直下,流於江潭,江潭畔有屋宇,顯然是隱士高人所居,號為文華館,館內兩高士坐朝論道,另有一人正在去山中的木橋上,或如其詩云:「即憶崎嶇風雨裡,一條拄杖更誰同。」似乎是山中三友聚會之時。想想虎溪三笑便是這種場景。石溪常年寄居在山,各各地域之不同,瞭然於中心,或為某山,或在眾山精粹之象,山之形以S為狀,若龍脈之中含,山之首若虎蹭獅立,遠山猶溼,山上草木朦朧其上,上有涼亭一,似乎可流目四圍之風情。此山居之景展現的是陶泓景的白雲情懷,或者是陶潛悠然南山的意境。失意者的心遠地偏成為古高士一個主流的遊戲,此必然反映在這些士人禪家的詩文書畫中。圖中水墨塗抹兼淺絳著色,此是石溪常見之風格,其人多破筆著畫,取其蒼茫渾然的筆觸效果,以期展現心中的所思。清人的有識見者以為電住道人復元四家之風情,尤以王叔明為最,追其流風餘韻,在清初的畫壇放出光彩,這個師元的風情其實與時代的現實相關,元與清皆胡人入主中原的時代,退隱山林成為遺民之必然,明之院體風(以唐寅為代表)皆不為繼,四僧的總體風情是從元之逸格,而殘道人的畫風卻是在技法上更是步其後塵,筆法嚴謹而與其它三僧的過分極簡有異,而且他的畫跡因後來者石濤寓南京寺廟,同樣在不少畫跡中追隨其渾厚蒼茫的淺絳水墨畫風,至於金陵之其它畫者,更不用說。石溪之崇元,從其所題的詩文中可以窺探其消息,其詩文其實是把元之雲林兩首詩拼接而成,並作了少量的增減與修改,其中把「璧月掛天南,離離星鬥溼。」修改為「秋色滿天南,離離山影溼。」,突出「秋色」與「山影溼」。以期與繪畫的時節與風情相合,當然在畫風上的師元,便他的繪景之境的更深處卻是在唐人的詩意中,我們想想關於山居的詩,比如王維的《山居秋暝》,更是帶有某種祖師的意味在其中,這個南派詩人的詩同樣是浸潤歷代南派繪者的藝術流風的所在。顯然介道人的《山居圖》同樣是繪秋景,與王維的《山居秋暝》的詩意更加的合拍。王維《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唐人王維的詩是充滿禪意的,而作為禪家的石道人介道人更通此理,圖中的他們在山中論之道亦當是斯道,而世外的事拋入雲中。東方的繪畫,核心其實在繪品的意境與韻味,這個往往反映在畫者的詩文中,詩與畫,是一個整體,理解畫讀通畫中的詩文。這個對于洋人或不通古詩文者難度大,但對於通古詩文與漢學家卻不是問題。過去王維蘇軾等人講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到後來乾脆是繪者繪好作品,還題上詩文,以期達到使觀者或者讀畫者能明了繪者的核心要旨,石溪此詩源於雲林,不僅因他與元之遺民心境合一,同時也是他繪斯圖所要展示的心情與意欲。
雲林子的兩詩文是充滿道家的高士風情的,這個要從赤松子遊戲的意願,反映得十分的清晰,但是佛與道其實到了末法時代,皆出現合流的態勢,事實上是三教合流,他們的追尋三者中共通的部分,融合自己的心境,象儒家的「宇宙即心」同樣合於道者與佛者的想法。
與石濤八大不同,石溪是天然的禪者,因其母夢和尚入其室而生介道人,從佛心遠比八大石濤堅定,那兩個王孫是因家國變故而入佛門,石溪是縱是不國變亦會入禪家,這種信念的堅定利於他在佛學方面的深入與執著,亦利於他的成就超越兩者,自然對其繪畫,同樣有加分的作用,他與弘仁是清初繪畫的開山者,有引領風氣的作用在其中,事實在石濤在金陵時,受其影響極深,畫作似乎與石溪風格無異。
本繪品曾入清宮,二戰時入巴蜀,民國時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觀此圖並鈐其印。
繪品鈴印:石谿,古希天子,三希堂精鑑璽,重華宮鑑藏寶,宜子孫,淳化閣圖書珍秘寶,藏之名山,芳林鑑賞,馬叔平入巴蜀時所得,奉三無私雙龍印。
(家林論藝)
(石溪,本姓劉,明末遺民。出家為僧後名髡殘,字介丘,一字石溪,號白禿,石道人,殘道者,電住道人等,湖南武陵(今湖南省常德)人,後寓南京牛首祖堂山幽棲寺。擅畫山水,師法王蒙,與石濤合稱「二石」,又與朱耷、弘仁、石濤合稱「清初四畫僧」。)
(《山居圖》為黃楷夫工作室藏品)
附石溪題畫詩來源:
其一
《春日雲林齋居》
池泉春漲深,徑苔夕陰滿。
諷詠《紫霞篇》,馳情華陽館。
晴嵐拂書幌,飛花浮茗碗。
階下松粉黃,窗間雲氣暖。
石樑蘿蔦垂,翳翳行蹤斷。
非與世相違,冥棲久忘返。
其二
《走筆次陶蓬韻送葉參謀歸金華》
手把玉芙蓉,青天騎白龍。出入人間世,飛鴻蹋雪蹤。
瑤草粲可拾,群峰森玉立。璧月掛天南,離離星鬥溼。
君昔在山時,玉韞山有輝。因同白雲出,更與白雲歸。
白雲無定處,豈只山中住。河漢共縈紆,經天復東注。
金華牧羊人,遊戲不生嗔。笑拂巖前石,行看海底塵。
手調白羽箭,陋彼磨銅硯。一語不投機,歸歟寧再見。
士豈始隗乎?全趙匪相如。項王疑亞父,竟爾龍為魚。
擾擾何時已?百年聊寄耳。良也報仇歸,言從赤松子。
去山今幾年,還山大學仙。天台司馬宅,雲氣近相連。
---(雲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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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文字作者系網絡藝評家,詩人,書畫家)
主要文章:《宋畫哲學》、《家林論唐宋藝術》、《家林讀苦瓜和尚畫語錄》、《說宋朝書法四家》、《完美的女神--品讀安格爾的《泉》》等
(家林論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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