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撫順石油學校招生的作文卷上,我的母親動情地寫下了:
「石油是工業的血液」。
從這一天起,她一生的命運都將與石油化工結下難解之緣。
撫順石油學校為期四年的學習生活,我的母親離開了那個讓她一言難盡的家庭,在學校住讀。嶄新的學習生活,讓她的心胸開闊了許多。四年的學習生活結束後,我的母親就是一位可以自立於人世間的成年人了。
而我的外婆,那位曾經強壯、強悍、強硬的女人,卻在歲月中漸漸老去。這位母親在她即將工作掙錢的女兒面前,不知不覺間,開始用一種平等、商榷的態度來面對她。
這個孩子果然不負母親所望,她比她生活的那個雜院裡的很多孩子都要優秀,值得她這樣一位母親驕傲。
到了我的母親面臨畢業分配的那一年,我的外婆最小的女兒還要抱在懷裡,另外還有一個大一些的兒子和兩個年齡相差幾歲的女兒。一個羊年出生的孩子夭折了,是個男孩。我的母親還記得,有一次我的外婆曾經這樣說起過那個死去的孩子:
「羊年生的,命苦,死了就死了」。
傷心想來是必然的,做娘的想到她這個沒有機會成長的孩子,如果活著會命苦,心裡大概可以減少一些對他早逝的痛惜,不然又能怎樣呢?
為了讓那些年幼的孩子成長,做母親的總有操不完的心。好在,她的長女成人了,就要掙錢了,終於可以做她的左膀右臂了。
「你畢業分配離家近點,行不?我會管好你的這些弟弟、妹妹們,不讓他們去麻煩你,你留在撫順,離我近點……。」
我的外婆和她的大女兒說這句話時,語氣近乎哀求。孩子終於長大成人,母親也在疲憊的生活中耗去了她的尖銳和強硬。現在,她需要這個長女留在她的身邊,幫她一把手。這個家庭不僅需要長女經濟上的支撐,做母親的也需要這個有出息、有見識的孩子,在生活上與她有商有量。生活裡,她還會有很多的煩惱、嘮叨,她真心地渴望這位長女可以留在她的身邊,給她些許寬慰、勸導。
長大成人的孩子會有一千個理由,遠走高飛。一切都無法牽絆住我的母親渴望飛向遠方的決心。只要能離開她的家鄉——撫順城,她願意去大慶油田,到春風不度的玉門關外的煉油廠,她願意到祖國的任何一個角落,只要她能遠遠地,拋卻她的童年,她的少年時代種種的不愉快的成長過往。
我的母親不知道哪裡是未來美好的家園,她的同學們,都在爭搶著可以留在家鄉的分配名額。她的心裡卻只有一個念頭:離開家鄉,遠遠地離開家鄉,到哪裡,都比留在家鄉要好。
人生的機緣巧合,要把我的母親,帶到她夢裡也想像不到的地方……。
隆隆呼嘯的火車,奔馳在原野、山林。新奇、陌生的風景,一一撞進我母親的眼前,轉瞬之間,又被拋在她的身後。這是一列從瀋陽開往南京的列車,載著青年時代我的母親駛向她的未來,她人生中的錦繡華年。沒有什麼樣的生活不可以成為過往,在車輪與鐵軌的碰撞聲中,往事離她遠去了,東北的故鄉,家,母親……。
「咯噔」,「咯噔」,列車放慢了速度,緩緩地駛過宏偉壯麗的南京長江大橋。江水浩蕩,流淌在我母親的腳下,過了這一條大江,她未來的家園,生命裡又一個家鄉,就在眼前。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我的母親曾經從白居易這首《憶江南》的詞中,對江南產生過一些朦朧而模糊的憧憬。
此刻夢裡的江南,終於真真切切地鋪展在她的眼前……。
我的母親和她那一屆一起分配到南京城的同學們,抵達這座城市的那一天,正是將近金秋十月的季節。古城的南京人,剛剛度過了一個讓這群北方佬難以想像的酷暑天。展現在這一群將在此地落地生根的異鄉人面前的是,它一年中最舒適愜意,柔情脈脈的季節。
金色的陽光失去了夏日的威力,燦爛而煦暖,早秋不急不徐地的風,颯颯地吹過枝繁葉茂的樹木。落葉的植物,還有滿樹的葉子可以在秋風中揮霍。常綠的植物,即使在未來的風雪中,也會依然鬱鬱蔥蔥……。
南京城裡和家鄉不一樣的人情風物,魚米之鄉名副其實的好吃食……。一切在這些異鄉人眼中都是新鮮的,稀奇的。
而在這夥北方佬們離開的那座撫順城,過不了多少日子,那裡的人們就要為了應戰冷酷的寒冬,而嚴陣以待。我的外婆又將開始她一個階段勞累的忙碌:拉煤、囤大白菜、漬酸菜、醃蘿蔔、釀大醬……,忙不完的活計,就是她的生活。
可是,她最得力的幫手,她的大女兒,卻像一隻逃離北方寒冬的候鳥,飛向了遙遠的南方……。
來自北方的大女兒,離開家鄉,在南京工作一年多了。
陽曆新年剛剛過完,我母親的同學們一見面,就談論著農曆新年回撫順探親的事情。一心想離開家鄉的女兒,心頭也升起對家的思念來:母親、弟弟、妹妹們,家……。一年多的時間,他鄉縱有千般好,離開的那個家縱有百般的不好,也抵不住遠離家鄉的人,心頭產生對家的思念。
中國人最看重的農曆新年就要到了。還鄉,還鄉,離家的遊子們,都會在這樣的節日踏上了還鄉的路途。
在新年來臨前,撫順石油學校那一屆分配到南京的畢業生,結著伴一起回到他們的家鄉——撫順城。我母親的一位男同學,挑起一根扁擔,扁擔兩邊是沉重的兩個大行李。
兩個大行李裡,足足有120多斤的東西:大米、白面、豬油……。東北的食品供應比不得南京,她那個貧寒的家庭更是什麼都缺。
工作後,我母親有了每個月30多元的工資。從一個貧寒的家裡出來的人,幾乎什麼都要自己花錢添置:蚊帳、棉被、衣服、鞋子……。
這次回鄉,我的母親穿上她新買的羊毛衫、棉大衣、棉皮鞋。以前,在東北凜冽的寒風中,她身上禦寒的衣物,從沒讓她有過溫暖的感覺。小時候,她甚至會讓東北像刀割一樣的朔風,吹得身上疼痛而哭起來。這一次,她終於用自己掙的錢買下一套禦寒的裝備。
她要回的那個家,曾經在她的心裡也像北方的冬天一樣,沒有多少溫暖的感覺。可是,此時匯集到春運滾滾歸鄉的大潮中,她也歸心似箭起來。
差不多小半個月裡,她都在準備還鄉時要為她的親人們帶的禮物。她用省吃儉用省下了錢和糧票,給家裡人買來了大米和白面。有一次,她買下幾個豬肉案上的肥肉,在宿舍的小煤油爐上把豬肉煉成豬油,又用豬油炸了好多雞蛋和帶魚。此時,那些雞蛋和帶魚與豬油一起凝結在罐子裡,被她那位熱心的男同學用扁擔挑著。這些食物帶回東北,將會是她那些缺吃少穿的親人們,多麼稀罕寶貝的美食啊。
火車隆隆駛向北方,駛向我青年時代的母親,逃離的故鄉……。
在火車站的站臺上,我母親的一家人:她的母親和繼父,同母異父的弟妹們,人人都帶著笑容,迎接這位離家一年多的長女,還有她帶回來的120斤重的好東西。
我的母親在迎接她的親人中,一眼瞥到:她笑容燦爛的大妹妹,我的二姨,她的半邊臉都是青紫的。我的母親太熟悉這樣青紫的傷痕,那是我的外婆在暴怒時,用她幹粗活,很有力氣的大手,拈起孩子身上的一塊肉,然後下狠勁一轉,一擰,擰出的一個青記。
我母親的身上也曾經有過不少這樣的青記。不過,外婆是給我母親臉面的,她一般不會擰我母親的臉。我這位二姨一定是把我外婆氣壞了,被我外婆擰青了半張臉。
姐姐回家了,帶好吃的回來了!我媽的大妹妹,我的二姨,青紫著半邊臉,笑得開心。
新年裡,我母親的四姨來她的姐姐家,也就是我外婆家串門。
我母親的弟弟、妹妹們,搶著把帶魚和炸雞蛋,從凝固的冷豬油裡撈出來,大口地吃著。
這個新年,家裡一下子富足了不少,缸裡有米、有面,菜裡也有了油水了。
我母親的二妹妹,我的三姨,笑嘻嘻地朝著她大姐跑過來,身上一股子魚腥味撲面而來,這孩子把好幾塊帶魚裝在衣服口袋裡了。三姨小時候,吃的東西有時會被哥哥、姐姐們搶走。以前,她被搶走了好吃的,只會「咧、咧」地哭個沒完。現在,她學會把吃的東西藏在衣服口袋裡了。
我母親在家裡度假,沒事就和我外婆,來做客的四姨姥聊聊家常。一家人分別了那樣久,相聚就那麼幾天,趁著這幾天相聚的日子,共敘天倫。
回家的感覺,溫暖總是有一些吧。
分別的時刻就要到了,我的外婆看著她可以掙錢的長女,終於把這些天她一直壓在心裡,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你是個能掙錢的人了……,你看,家裡困難,你這件棉衣,能不能給你弟弟……,這件羊毛衫……,棉皮鞋……,不是我要穿你的,你的弟弟,妹妹……,你是掙錢的人了,以後可以再買,啊!」
我母親身上,一年來省吃儉用新添置的一些溫暖與體面的東西,盡數被我外婆扒下來,留在了那個貧寒的,什麼都缺,什麼都是寶貝的家裡。
回家時,為家裡帶來了120多斤的東西。離開時,被母親扒光了一身好行頭,空著兩手回去。
回去,回去,回到江南去,回到南京城。
我的母親穿著家裡不知誰的舊棉衣、棉鞋,踩著沒膝深的積雪,在北方漫天的飛雪裡,向著車站的方向走著:
回到江南去,回到南京城去。江南的春天就要來臨了,天要暖了,柳枝要綠了,春花要開了……。
有一天,這位女兒會在南京城建設起自己的家園,有丈夫、有孩子,團團圓圓的一家人。從兒時,她就看著父親對她們母女倆的背叛和遺棄。整個成長中感受到的,是她的母親因為內心的沉痛,而不時施予孩子的暴虐。在她一生裡,她會做妻子,做母親,她卻要學習相信愛,接受愛,與施予愛。
對於她在東北的家,隔個幾年,如果有探親假,或者出差的機會,她還是會回去看看的。對她的母親,她當然會報答她的養育之恩。
在我外婆的有生之年,她長女的贍養費飄過萬水千山,從無遺漏地郵寄到她的手中。我外婆的左鄰右舍,無人不知這位老太太有一位常年給母親寄錢的孝順的女兒。我的外婆每每在鄰人豔羨的目光中,驕傲地接過郵遞員手中的匯款單。有好多次,她洋洋自得地對著那些老街坊們炫耀:
「我這個女兒啊,小時候,我可沒少打她……」。
還鄉的大女兒又一次離開家,走了。瘦弱的小身子板,卻為這個家庭帶回來120多斤的好東西。臨走時,卻連身上的衣服、棉皮鞋都被她的母親,我的外婆扒下來。
來做客的四姨默默地看著母女倆的這一幕。外甥女在的時候,她不好插嘴。回鄉的女兒走了,她輕輕地埋怨著姐姐,我的外婆:
「孩子剛上班,能掙多少錢。回一趟家不容易,給扒個精光,鞋子都給扒下來了……。」
我的外婆,剛剛還在拾弄著她從長女身上扒下來的衣物,合計著這件給誰,那件給誰。聽見妹妹的話,打了一個愣神,屋外北風呼嘯,雪花飄飛。
「連鞋子都給孩子扒下來了。」
我的外婆忽然有一陣心疼起她的大女兒。她穿著那樣一雙舊棉鞋就出門了,那棉鞋如果讓雪弄溼了,孩子得多冷。
朔雪紛飛,日光迷濛,天空一片昏昏暗暗,我的外婆衝出屋外,向女兒離家的車站方向跑去……。
風雪吹打在我外婆的臉上,她的雙手裡緊緊地攥著一雙鞋,她不久前,從女兒的腳上扒下來的棉皮鞋。